?半拍

文/韩松落

有两个张浅潜。一个是朋友所知道的张浅潜。这个张浅潜，总是抢着埋单，特别大方，朋友送给她的礼物，不论贵贱，她转眼就送给别人，这个拒绝接受，就找下一个——总之，一定要趁热送出去，要趁热。演出的时候，她的手在面前的乐谱架上翻动着，先报出歌名，随后否决，“我唱另一首吧”，“这首的歌词还没写好”。吃饭或者聚会的时候，她惦记着回家的路，那段路远，而且黑，但马上又不担心了，拿出一瓶酒，号召大家一起聊到天亮。还有，我为她担任过一次暖场嘉宾，结束的时候，她一定要从门票分成里拿出钱来给我，说“这是规矩”。

还有一个张浅潜，是别人知道的那个张浅潜，总是从演出中逃跑的张浅潜。年春节前，朋友发起“张浅潜的流年簿”十地巡演，北京、上海、武汉、成都、兰州、西宁，其中有一半场次，她或者没能到场，或者在演出中途消失。有人说，她像个古代人。“古代人”可以做两重理解，一重是赞美，意味着热情、忠诚、坦荡、亮烈，所有这些现代人身上不多见的浓稠感情；另一重，意味着散乱、落伍、执拗、不合时宜。

从后一种意义上讲，有段时间的张浅潜，曾经不那么像古代人。年从青海省艺校毕业，南下广州，成为摄影模特，起点是“美的电器”平面广告，几年后以女画家身份去北京开画展，和赵半狄合作，稍后转型成女歌手，签约红星。年是她成功学意义上的黄金时代，获得MTV最佳摇滚女歌手奖、最佳编曲奖，然后是Channl［V］年度最受欢迎女歌手奖、最佳摇滚人奖。她交游很广，和好友张亚东组成“Z2”组合，她称广告宠儿罗湘晋为“我的小罗”。她不是不能，她能，或者说，曾经能。

但突然间，什么地方神秘地“咯噔”了一下——这种情形通常发生在那些有天分的人身上。突然间，“咯噔”来了，他们像是过了十二点，得忠诚于自己，不要天上掉的鞋子了，要做回那个灰颓的、哀伤的捡豆子的姑娘。年后的张浅潜，成了后一种古代人。一种说法是，情感问题导致抑郁；另一种说法是，她从上一个唱片公司时代，骤然穿越到现在，不能适应现在的转速。那个时候，一切都有人打理，而现在，唱片业的覆巢之下，已经放不下一个安逸的琴盒。她感觉到了，却不愿细想。最能帮助到她的张亚东，谈起“Z2”的没能继续，是因为“对唱歌完全没兴趣”。她的说法是：“张亚东人是非常不错的，但他更注重用音乐赚钱，而我认为音乐是一种心灵的沟通，是我与人交流的一种语言，我们对音乐的态度是不同的。”

如果把这张音乐版图再拉远一点儿，我们会发现，这种合并了两重意义的古代人，盛产于西北。苏阳、赵牧阳、吴吞、马木尔、吴俊德、张玮玮、张佺、小索、洪启、“花爵鼓”的刘潼、“六个国王”的李东。再延伸出去一点儿，向着别的领域，还有写阿勒泰的李娟，写河西的雪漠，都是西北人。

他们热情、亮烈，却又远不及东边的人手爪利落。和西北的天光一样，他们总要慢半拍。年后，流行音乐和民谣露出社会化的迹象，东部的民谣歌手们敏锐地觉察，迅速跟进。西北民谣版图上的歌手们，还是不动声色，和张浅潜一样，他们唱的还是“天空”、“大地”、“星斗”、“理想”、“爱情”。他们得仰仗、等待别人对这一切产生兴趣。

丹纳《艺术哲学》里的理论始终正确，地理性格决定了艺术家的性格。西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经典事例：年，西北L城有个寺庙决定放河灯。那天，全城倾巢出动看灯，导致全城交通瘫痪。第二天，所有的报纸都不得不辟出许多专版来刊登走失孩童的照片。这是一个会为20盏河灯沦陷的地方，一个温暖而幽闭的家。

也正是这落后的半拍，造就奇异的审美。这可能才是年后民谣复兴的原因。必须有一些人，比我们慢半拍，比我们固执，供我们回望，成为乡愁的实体，成为业已消失的田园牧歌时代的落难贵族，惨烈，但却美，身上有过去时代的蠢蠢祟动。越是激烈的时代，这种寻找慢半拍者的愿望也越强烈。而他们一旦成为景观，也就意味着被固定在原地，被过塑，被嵌入符号。

无数次演出中，张浅潜问台下的观众：“你们想听什么？”台下的回答往往是：“《倒淌河》”、“《另一种情感》”。张浅潜不满了：“难道我只有《倒淌河》和《另一种情感》吗？”慢半拍者的生活，和他们标志性的作品一样，也被神秘地固定在原地。他们没有固定住所，没有财富，生病的时候得用义演解决费用。人们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赞美，并且鼓励，鼓励他们做那个哀伤的桃花源，记忆里黑漆漆的屋宇上的白月亮，让他们戴着我们曾经向往却绝不肯戴上头的荆棘冠。每个时代都是如此。

但只有慢半拍者，才会对这一切有切身感受而不仅仅是找替身帮助自己遥望——遥望旷野中的河流，晚风吹着树影，独自在草滩上晒太阳。像萧红的诗：“我的胸中积满了沙石，我所向往着的，只是旷野、高天和飞鸟。”那是给所有慢半拍者的馈赠。

一起读书吧期，今天观点君跟你分享韩松落先生的文章，来自他的《窃美记》，本文由新星出版社授权发布。韩松落先生的文笔好到甜腻，在速朽世界里飞奔，在流沙世界里行走。

这片文章里说的慢半拍，是当前许多都市人都应该回归的节奏。“但只有慢半拍者，才会对这一切有切身感受而不仅仅是找替身帮助自己遥望——遥望旷野中的河流，晚风吹着树影，独自在草滩上晒太阳。像萧红的诗：“我的胸中积满了沙石，我所向往着的，只是旷野、高天和飞鸟。”那是给所有慢半拍者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