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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金谷园》杜牧晚唐文宗大和年间，京兆万年有一位名叫杜牧的诗人。他是宰相杜祐之孙，幼承家学，才华横溢，二十五岁就进士及第。他素有经邦济世的抱负，关切朝政，指陈时弊。他的诗写得高绝遒劲、雄浑悲壮、豪健跌宕，当时人们都叫他“小杜”，说他有杜子美的风范。大和七年，也就是公元前年，杜牧接到了淮南节度使牛僧孺的来信，信上先是恭维他才华过人，又称赞他年轻有为，在江西担任团练巡官时赢得朝野交口称赞。最后牛僧孺邀请他到扬州去担任掌书记一职，若他同意，一应官凭文书即日便可办好；若他犹疑，可到扬州一游再做定夺。杜牧没什么可犹疑的，他知道牛僧孺是个人物，扬州也是个值得沉醉的地方。他回信说愿入牛门，只是他要一路游历而去。他还给牛僧孺画下了自己的路线图——陆路自京兆至洛阳，然后转运河，沿着隋炀帝的龙舟，孤帆下扬州。他觉得对于一位诗人来说，这不但是一种浪漫的举措，更是一种隽永的纪念。杜牧来到洛阳金谷园的时候，正是一个暮霭沉沉的春日。这个富有想像力与浪漫主义情怀、又带有几分悲剧气质的年轻人，此前的路途上一直没什么值得抒写的东西，现在他打算在这里忧伤和怀古，以一种臆测和幻想寻找自己的昨日。杜牧目下的这座洛阳城，原是西晋的国都；城郊的金谷园，原是当时最奢华美丽的园林。作为西晋首富石崇的别墅，金谷园不仅记载了一时之盛的繁荣华丽，也记载了一段凄婉哀美的爱情。作为一个能够满足忧伤情绪的地方，杜牧前去怀古的时候，金谷园早已荒废成了供人凭吊的古迹，惟一没变的是流淌的金水。虽然人物皆非，金水却兀自汩汩流着，草木兀自绿了又凋，黄了又青。对这残酷人世，它们似乎毫无感觉。那时夕阳已下，早春的花儿许久前便已凋谢。但在杜牧看来，春尽花凋不但不是一种遗憾，反而有一种神经质的凄凉哀婉。他向四外看去，流水和春草，东风和鸣鸟，红日西斜，夜色降临……“如果能从金谷园做一个开始，等我抵达扬州的时候，一定会找到属于自己的记忆。”他想。*齐奴久官无成绩。栖迟于徐方。寂寂守空城。悠悠思故乡。——《赠棘腆诗》石崇即使没有金谷园作为纪念，杜牧也会爱死了石崇这样的人物。他围绕金谷园展开的感慨，既包含了当日的繁盛也喟叹了石崇的命运，以及围绕命运拓展的谜团。他知道，石崇与其说是一出悲剧，毋宁是一个咒语。石崇是名门之后，他的父亲石苞字仲容，是渤海南皮人。史书上记载说，石苞“雅旷有智局，容仪伟丽，不修小节”，是一个出了名的帅哥，风流倜傥，一时无双，当时的人们都传唱“石仲容，姣无双”。他年轻的时候好色薄行，年长一些方才收敛起来。石苞有着过人的军事才能与政治智慧，历晋宣、景、文、武四帝，功越立越多，官越做越大，最终干上了大司马、大司徒的最高职位。他临死的时候命令子孙给自己埋个土包就可以了，不得起坟种树，也断绝了亲戚故吏设祭。他有六个儿子，三个早卒。最小的一个儿子就是石崇。石崇字季伦，生于青州。因为青州是古齐地，所以他的小名叫齐奴。石崇年幼时就展现出了与年龄不相匹配的聪敏智慧，史书上说他“勇而有谋”。传说石苞临终时曾把一家老小召集到病榻跟前，向他们交代后事、处置家财。他把所有的钱帛财物都分给了别的儿子，惟独没给石崇的半分钱。石崇倒也不生气，可是他娘却不干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和质问：“你什么意思啊，难道齐奴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吗？你平日里对他宠爱有加，为什么今天却如此刻薄寡恩？”石苞叹了口气道：“老娘们儿懂个屁！这孩子虽小，亿万财富，他日后自能捞到，哪用得上老子给他！”说完，两腿儿一蹬，就咽气闭眼了。石崇他娘虽然千万个不乐意，这时候也来不及了。她只有伤心欲绝地恸哭。因为没什么家财，石崇年轻时日子过得并不怎么舒坦。可是这位忧伤的年轻人努力向学、好学不倦，很快就赢得了世人的尊敬和朝廷的重视，二十刚出头儿就当上了修武县县令。因为在任上勤于政事，有贤能之名，没过多久他就得到了直升飞机般的提拔，先是散骑郎，接下来是城阳太守，再接下来因为伐吴有功，他更是被封为安阳乡侯，年纪轻轻就实现了裂土封侯的政治梦想。不知道是官位来得容易还是石崇根本就不在意政治上的得失，反正他多次自动放弃了官印。在安阳乡侯任上，他虽然政务繁忙，却依旧好学不倦，甚至因病自己解除了官职。可是朝廷怎会放过这么一位英才？“顷之，拜黄门郎”，成为侍从皇帝、传达诏命的近臣。有一次，石崇的兄长石统曾经得罪了扶风王司马骏，司马骏指派人栽害石统。石统运气好，本来皇帝要对他加以重罚，可是没多久便原宥了其过失。这事本来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可是司马骏不甘心呐，又指派人以石崇不“诣阙谢恩”的名义再次栽害石统，准备再次把石统置于死地。石崇没想到自己竟然给兄长惹了这么大个麻烦，内心甚觉不安，就上表给皇帝，一方面述说自己的委屈，另一方面表达对朝廷的忠诚。由于他奏折写得文采斐然、言辞恳切、感人至深，就连没心没肺的皇帝看了，也忍不住潸然泪下，于是这事算是了了，而且皇帝日后还不断地找机会升石崇的官，“累迁散骑常侍、侍中”，成为一时重臣。晋武帝司马炎因石崇是功臣石苞之子，而且灭吴有功，更因石崇才华横溢、气度非凡，对他很是器重。武帝驾崩，惠帝即位，辅政的人是权倾一时的弘农华阴人杨骏。杨骏的女儿是司马炎的皇后，司马炎死的时候，遗诏立他为太傅、大都督，统领百官，都督中外诸军事。这杨骏亲历了司马家如何端掉了曹氏的根本，觉得一切政治都建立在精英阶层的支持上，所以当他势倾天下时便大开封赏，遍树党援，疏远宗室。不过杨骏政治智商显然太低，由于他执政严酷，又不听劝谏，为人忌恨，众叛亲离，几年后便被贾后领导宗室谋杀，亲党被诛，三族被夷灭，死者数千。石崇当时对杨骏的歪门邪道和朝廷上的歪风邪气很是看不惯，就给皇帝上书说：“皇上啊，您不能任他们这么搞啊。现在的封赏规模和条件，都超过了灭吴战争了。这么下去怎么得了。长此以往，这些庸碌小人用不着几代都成公侯了。皇上您即使不能遵循原来的犒赏规矩，也请按照平吴的标准来封赏吧。”这一次，石崇的建议不仅没有得到接纳，反而遭到了杨骏及其党羽的政治迫害。他被赶出了京城，到地方上出任南中郎将、荆州刺史的职务，领南蛮校尉，加鹰扬将军。南中那个地方，属于老少边区，蛮荒之地。石崇对于这种下作的政治迫害非常恼火，也很无奈，于是自暴自弃起来。有一次，他在南中得到了鸩鸟的幼雏，就偷偷地把它送给了后军将军王恺。鸩鸟羽生得极艳，却有剧毒，泡之以酒，味虽极甘美，但入喉即死。当时以毒杀人故，规定“鸩鸟不得过江”。石崇偷运鸩鸟的行为被朝廷发现后，皇帝因为前面亏欠了他，就颁诏原宥了石崇这次违纪行为，只是在京都大街的十字路口当众把鸩鸟一烧了之而已。可是对于石崇来说，当他的政治理想彻底覆灭之后，当他发现一切政治不过是种游戏，一切真诚都只是虚伪的交易，一切努力都只是宫廷的奴隶后，他决定彻底堕落，做财富的主人，做自己的主人。*发迹彩楼歌馆正融融，一骑星飞锦帐空。老尽名花春不管，年年啼鸟怨东风。——《金谷园》张继石崇年轻时就渴慕奢华的自由，他有一次与王敦进太学嬉玩，在那里见到了颜回和原宪的画像。他端详许久后叹息道：“我若能与他们同升到孔门弟子的殿堂，未必相距很远。”王敦接口奉承道：“不知与孔子别的弟子相比如何，不过子贡倒与您有点相似。”石崇一本正经地说：“士人处世应当让生活与名声都安泰美满，怎么非要弄到家里只有破瓦缸，烂木窗的田地呢！”孔门当中，颜回与原宪都属穷困潦倒而不改其志的人，然而端木子贡通达于世，既是孔门高弟子也是当世首富。石崇后来果然像子贡一样变成了当世的首富。他是在荆州刺史位置上致富的。中国人追求财富，手段层出不穷，据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的记载，想要致富的人必须出奇制胜，壮士冲锋陷阵、斩将夺旗，乡间少年杀人埋尸、拦路抢劫、盗掘坟墓、私铸钱币是为了钱财；赵国和郑国女子长袖善舞、卖淫敛财，官府吏士舞文弄墨、私刻公章、伪造文书也是为了致富。“种田务农是粗笨行业，而秦杨却靠它成为一方的首富；盗墓本是犯法勾当，而田叔却靠它起家；赌博本是恶劣行径，而桓发却靠它致富；行走叫卖本是男子汉的贱业，而雍乐成却靠它发财；贩卖油脂是耻辱行当，而雍伯靠它挣到了千金；卖水浆本是小本生意，而张氏靠它赚了一千万钱；磨刀本是小手艺，而郅氏靠它富到列鼎而食；卖羊肚儿本是微不足道之事，而浊氏靠它富至车马成行；给马治病是浅薄小术，而张里靠它富到击钟佐食……由此看来，致富并不靠固定的行业，而财货也没有一定的主人，有本领的人能够集聚财货，没有本领的人则会破败家财。”石崇是一个充满想像力的人，他致富依靠的是出奇制胜，以致后人认为石崇致富手段最为特别——“崇颖悟有才气，而任侠无行检。在荆州，劫远使商客，致富不赀。”荆州刺史，封疆大吏，竟然干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与剪径强人没什么两样了。可令人惊讶的是，居然从来没有人要石崇“原罪”；不但不要他“原罪”，居然还有人刻意地为他“漂白”，使他从一位强盗变换为一位行为艺术家。据明人冯梦龙《喻世明言》第三十六卷“宋四公大闹禁魂张”记载，石崇发迹于一桩偶然。虽然冯梦龙也感慨“钱如流水去还来，恤寡周贫莫吝财。试览石家金谷地，于今荆棘昔楼台。”但是他相信，当石崇父亲亡故之后，石崇浪荡江湖，于偶然之间，被财富选中了——话说晋朝有一人，姓石名崇，字季伦。当时未发迹时，专一在大江中驾一小船，只用弓箭射鱼为生。忽一日，至三更，有人扣船言曰：“季伦救吾则个！”石崇听得，随即推篷。探头看时，只见月色满天，照着水面，月光之下，水面上立着一个年老之人。石崇问老人：“有何事故，夜间相恳？”老人又言：“相救则个！”石崇当时就令老人上船，问有何缘故。老人答曰：“吾非人也，吾乃上江老龙王。年老力衰，今被下江小龙欺我年老，与吾斗敌，累输与他。老拙无安身之地，又约我明日大战，战时又要输与他。今特来求季伦：明日午时弯弓在江面上，江中两个大鱼相战，前走者是我，后赶者乃是小龙。但望君借一臂之力，可将后赶大鱼一箭，坏了小龙性命，老拙自当厚报重恩。”石崇听罢，谨领其命。那老人相别而回，涌身一跳，入水而去。石崇至明日午时，备下弓箭。果然将傍午时，只见大江水面上，有二大鱼追赶将来。石崇扣上弓箭，望着后面大鱼，风地一箭，正中那大鱼腹上。但见满江红水，其大鱼死于江上。此时风浪俱息，并无他事。夜至三更，又见老人扣船来谢道：“蒙君大恩，今得安迹。来日午时，你可将船泊于蒋山脚下南岸第七株杨柳树下相候，当有重报。”言罢而去。石崇明日依言，将船去蒋山脚下杨柳树边相候。只见水面上有鬼使三人出，把船推将去。不多时，船回，满载金银珠玉等物。又见老人出水，与石崇曰：“如君再要珍珠宝贝，可将空船来此相候取物。”相别而去。这石崇每每将船于柳树下等，便是一船珍宝，因致敌国之富。将宝玩买嘱权贵，累升至太尉之职，真是富贵两全。遂买一所大宅于城中，宅后造金谷园，园中亭台楼馆。用六斛大明珠，买得一妾，名曰绿珠。又置偏房姨奶侍婢，朝欢暮乐，极其富贵。结识朝臣国戚，宅中有十里锦帐，天上人间，无比奢华。*汰侈石氏灭，金谷园中水流绝。当时豪右争骄侈，锦为步障四十里。东风吹花雪满川，紫气凝阁朝景妍。洛阳陌上人回首，丝竹飘飖入青天。——《金谷园歌》韦应物凭着劫掠往来客商，凭着传说与神话，西晋首富石崇应运而生，杰出的政治家石崇就此消失。那个出没于魏晋风度中的石季伦，彻底告别了政治理想，转而在人群中寻找一种逃遁和解脱。他具有多重身份，官、商、罪犯、奸佞、艺术家、诗人……各种角色他都扮演得很好。作为历史上的一个奇特形象，他让人疑惑，也让人着迷。在历史和传说当中，石崇以生活腐化、作风堕落著称。《世说新语》讲述魏晋时的“汰侈”事，竟然大都与石崇有关。据《世说新语》与《晋书》共同记载，石崇的财产丰饶山积，居室屋宇宏伟富丽。光后房的姬妾就有数百人，各个穿的都是丝绸长裙曳地，佩的都是黄金翡翠首饰。他家的丝竹乐队选尽了当时的名家，厨房的膳食菜肴都是山珍海味。石崇经常与皇亲国戚王恺斗富，王恺用蜂蜜刷锅，石崇就用蜡烛当柴烧。王恺用紫色的丝绸做四十里长的步障，石崇就用锦缎作五十里的步障与他匹敌。石崇用香椒末涂抹屋内墙壁，王恺就用红脂玉石末作涂料。在他们斗富时，晋武帝每每暗助王恺，有一次，武帝把一棵稀罕的珊瑚树赐给王恺。王恺就用它来向石崇夸耀，石崇看后二话没说，抡起铁如意就砸毁了这棵珊瑚树，王恺觉得惋惜，认为石崇是妒忌他，于是和石崇吵了起来。石崇却满不在乎的说：“这事值得您发那么大的火吗？现在我就赔您！”说罢叫家仆搬来自家的珊瑚宝树，其中有三、四棵是超群绝伦，光彩耀眼。而像王恺的那棵，就多了去了。王恺一见，立刻怅然若失，没了精神。石崇为客人做小红豆稀粥，一会儿工夫就做好了；每每寒冬腊月，还能在他家吃到新鲜的韭菜花酱；王恺曾与石崇出游，两人骑着牛争看谁先跑进洛阳城，石崇的牛看起来气力不济，每次竞赛都落在起跑线上，可是跑了数十步后，突然间健步如飞，王恺的牛追都追不上。王恺因为这三件事不如石崇，引以为恨。于是他秘密买通石崇家仆，询问到底什么原因。家仆回答说：“红小豆极其难煮熟，这是因为预先就做熟了。等客人到了，往粥里一放，就成了。冬天有新鲜的韭菜花酱，是把韭菜根捣烂后再掺点麦苗做成的。”再问车夫牛为什么跑得那么快，车夫说：“牛本来跑得不慢，只是控制不得法。为了急急追赶，让车辕偏在一边，牛就飞也似地往前跑了。”王恺照此去做，终于争到了先。石崇后来获悉此中机密，就要了告密家仆和车夫的命。石崇草菅人命那是出了名的。王恺曾经处罚一人，脱去他衣服，赤裸裸地关在弯弯曲曲的重阁里。那人整整饿了一天，迷失其中找不到出路，后来看样子快死了，才被放了出来。可是石崇每每于金谷园中饮宴集会，常用美女劝酒。客人喝酒若不尽量，就命仆役把美女处死。有一次丞相王导和大将军王敦同去拜访石崇，丞相平日不能喝酒，这天强迫自己喝，以致喝得大醉。可是每次轮到大将军喝，他却故意不喝，借此观察将发生什么变故。结果已杀掉三个美人了，大将军面色依然如故，还是坚持不喝。丞相责备他，他说：“他自己杀他家里的人，与你有什么相干？”其实也怪不得王敦这么心狠手辣，因为金谷园中的女人，无论尊卑高下，素来都瞧不起他。金谷园中，石崇专用的厕所常有十几名丫鬟在那里排队侍候，而且都穿着漂亮，打扮妖艳。厕所内备有甲煎粉、沉香水之类，应有尽有。又有新衣，供便后换穿。客人大都害羞，不好意思进厕所。大将军王敦进厕所时，脱去旧衣，抉上新衣，神气很高傲。丫鬟们都说：“这个客人将来必定会做叛贼。”要知道魏末晋初，人们最为看重风度，也格外在意别人的评价，金谷园中的丫鬟们说自己贼皮贼骨头，这让豪门出身的王敦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在这个浮夸而残酷的世俗社会里，石崇看得上眼的人没几个，当中有一个家境极为清贫的，名叫范丹，当时的民谚都说“穷不过范丹,富不过石崇”。可是石崇从不嫌弃这位朋友穷困，经常将其请到金谷园奉为座上宾。为表达对范丹的尊重，石崇每次都用四块金垫来垫桌腿，敬以山珍海味。范丹深受感动，觉得无以为报，只能在每年金秋时节，将石崇请到寒舍，在门前老槐树下用木桌设宴招待石崇。他让自己的四个儿子趴在下面垫桌腿以示对石崇的报答。范丹买不起山珍海味，就用乡间土菜、五谷杂蔬为料，制成一桌宴席。石崇吃惯了山珍海味，乍吃乡间土菜，倍感新鲜，加之四个活人顶着饭桌，能随太阳照射角度的移动而动，从中午吃到黄昏，始终是在树荫下推杯换盏，吟诗作对。酒足饭饱，石崇不知是醉了还是真的被触动了，拉着范丹的手说：“我比得过王恺，却比不过你呵！”奢华无度的生活使石崇感到快乐，也使他变得更加神经质。起初他家里的稻米饭粒洒在地上，经过一夜都化作了螺蛳，时人认为这是他家要遭灭族之祸的先兆，他听到这种传言，一定会想办法把传播谣言的人找出来，打发他们去见金水的龙王。可是后来石崇果然遭遇了非正常死亡，有司清查石崇家产时发现：在册的水磨房就有三十多处，仓头奴仆八百多人，其他的珍宝财物田产，房宅也多不胜数。这些无尽的财富，石崇再也享受不到了。*金谷园翕如翔云会，忽若惊风散。分给怀离析，对乐增累叹。——《赠石崇诗》棘腆人一旦掌握了财富，又能在政治与文学上游刃有余，行为上难免就变得夸张而乖戾。可是在石崇的时代，夸张和乖戾不是一种另类，而是一种美德。人民群众喜欢看到名士们的个性与放荡不羁，也希望他们成为传说的来源和戏剧的主角。这些来自民间的期待，无疑吸引和诱惑了石崇。石崇本质上是一位艺术家，尽管大部分时间他都被认为是一位行为艺术家，也不是最天才的一个。他曾经做《思归引》一首，除了自己大声歌唱外，还教奴仆婢女们搞大合唱，作为金谷园特有的迎宾曲目。每次他们在石崇带领下大合唱的时候，整条金水都为之动容——思归引，归河阳，假余翼鸿鹤高飞翔。经芒阜，济河梁，望我旧馆心悦康。清渠激，鱼彷徨，雁惊溯波群相将。终日周览乐无方。登云阁，列姬姜。拊丝竹，叩宫商。宴华池，酌玉觞。在为《思归引》写下的“小序”中，石崇描述了自己丰富多姿的大半生。他既然描述了自己的成长简历，也描述了自己的人生志向、艺术感悟与哲学态度。他说：“余少有大志。夸迈流俗。弱冠登朝。历位二十五。年五十以事去官。晚节更乐放逸。笃好林薮。遂肥遁于河阳别业。其制宅也。却阻长堤。前临清渠。柏木几于万株。江水周于舍下。有观阁池沼。多养鱼鸟。家素习技。颇有秦赵之声。出则以游目弋钓为事。入则有琴书之娱。又好服食咽气。志在不朽。傲然有凌云之操。歘复见牵羁。婆娑于九列。困于人间烦黩。常思归而永叹。寻览乐篇有思归引。傥古人之心有同于今。故制此曲。此曲有弦无歌。今为作歌辞以述余怀。恨时无知音者。令造新声而播于丝竹也。”金谷园是一个乌托邦，它代表了这些人对于外部世界的视而不见，也代表了他们内心世界中无奈的妥协与苟且。那时候朝廷征石崇为大司农，征书还没到，石崇就匆匆交卸了现任，结果朝廷很恼火，一下子免了他的官职。可是没多久，朝廷又对他更为重用，不但拜他为太仆，位列九卿，还让他出任征虏将军，假节统领徐州诸军事，镇守下邳。那时候石崇已经建好了自己的金谷园，崇尚着“四山便是清凉国，一室可为安乐窝”的逍遥日子。朝廷突然间的任命，尽管他并不十分乐意，可是同僚和诗友们却纷纷来恭祝他赶赴新任，相送的人几乎使洛阳豪门空巷。大家都聚集在金谷园喝酒、唱歌、写送别诗，有时候还互相拥抱，彼此对哭。石崇带着怅然和怀念离开了洛阳，来到了下邳。他并不喜欢徐州的生活，因为徐州虽为重镇，也是糜竺发迹的地方，但是那里没有诗歌，只有军旅；那里也没有朋友，只有政敌。他有一次喝醉了酒，与徐州刺史高诞争酒相侮，被军纪官告发，结果又被免了官。可是石崇官运亨通，没多久他又官拜卫尉，负责皇宫的守卫。他再次回到了洛阳，从此再也没有离开，直到有一天死亡降临。这一次石崇彻底看破了官场的游戏规则，知道所有的政治与其说是一种权力的实现，不如说是人格的自污。他相信只要身在洛阳，只要身在这样的朝廷，政治清明终归是一个幻梦，救人淑世也只是一种虚妄。与其与命运做无谓的抗争，他宁愿随遇而安、随波逐流。如果命运让他成为一个悲剧，或是一个丑角，他也宁愿接受，而不愿再次抵抗。石崇、郭彰、陆机、陆云、和郁、潘岳、崔基、欧阳建、缪徽、杜斌、擎虞、诸葛诠、王粹、杜育、邹捷、左思、刘瑰、周恢、牵秀、陈眕、许猛、刘讷、刘舆、刘琨。凡二十四人，结社为“二十四友”，专事写诗、唱歌、喝酒、泡妞、客串枪手和政客等行为艺术。“这二十四友，不是豪家，就是名士。此外奔走谧门，伺候颜色，就使多方谄媚，谧只以泛交相待，未尝许为知己。谧本有文名，更得二十四人，竞为标榜，声誉益隆。贾后得谧为助，更觉似虎添翼，或需文字煽惑，皆令谧草，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可为贾后写照。”（《两晋演义》，蔡东藩）这时候的石崇已经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他变成了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卑佞小人，《晋书》就记载说，石崇每次路上遇到贾谧的外祖母广城君郭槐，都要下车避让道旁，远远地目送她的离去，向她的车扬起的灰尘跪拜。可是石崇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本分，他至少确信保护朋友、维护社团利益是自己的责任。社团中的刘舆兄弟少年时就遭到王恺的嫉恨。有一次王恺设计把兄弟俩请到他家留宿，想要乘机害了他们。石崇平素就与这对兄弟亲善，他听说此事后连夜登门拜访王恺，向王恺打听刘氏兄弟的下落。王恺仓促中没把他们藏好，被石崇发现，索要了出来，一同登车而去。石崇在车上对哥俩说：“年纪轻轻俩小伙子，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在人家家里寄宿啊！”兄弟俩从此深感石崇的救命恩德，惟石崇马首是瞻。“二十四友”以潘岳为首，都是当世最杰出的文人。西晋元康六年，征西大将军王诩要从洛阳回长安，石崇他们在金谷涧中举行欢送派对，邀请当时的文人举行一场文学沙龙，。这个规模宏伟的文学沙龙耗时三天，三十来个人骑马游览、宴会和赏玩，完成了一桩令人神往的行为艺术。参与行为艺术的每个人都赋诗助兴，这些诗事后被集为《金谷诗》，作为东道主的石崇为诗集写序，是为《金谷诗序》——“余以元康六年，从太仆卿出为使持节监青、徐诸军事、征虏将军。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去城十里，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金田十顷，羊二百口，鸡猪鹅鸭之类，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时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当还长安，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故具列时人官号、姓名、年纪，又写诗著后。后之好事者，其览之哉！凡三十人，吴王师、议郎、关中侯、始平武功苏绍，字世嗣，年五十，为首。”《金谷诗》中最有名的一首来自潘岳的《金谷集作诗》，因为它不仅代表了潘岳杰出的艺术才华，也代表了他与石崇未来令人唏嘘感慨的命运。潘诗末尾两句是：“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后来，它变成了谶语。*爱与死三惑沉身是此园，古藤荒草野禽喧。二十四友一朝尽，爱妾坠楼何足言。——《金谷园》许浑将石崇推向死亡之地的，有一个女人，叫绿珠；还有一个男人，叫孙秀。这桩由爱情导致的死亡，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值得喟叹的爱欲故事。北宋乐史所撰《绿珠传》记载说，绿珠本姓梁，是白州博白县人。白州位于今天的广西玉林，石崇的时代，那里是百越居住的蛮荒之地。白州境内有双角山，绿珠就生在双角山下，长得美艳绝伦。当地的风俗，以珍珠为最好的宝物，因此生了女儿通常会取名叫“珠娘”，生了儿子取名叫“珠儿”。绿珠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石崇在当交趾采访使的时候，用三十斗真珠把绿珠买下来。唐人乔知之曾做诗《绿珠篇》记载此事：“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日可怜无得比，此时可爱得人情。”石崇爱死了绿珠，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将绿珠安置在金谷园中，每天陪伴在她的身旁，叙说各种肉麻无比的情话。绿珠能吹笛，又善跳《明君》舞。明君就是远嫁匈奴的王昭君，汉代人同情她的遭际，为她写下了《明君歌》。石崇依照原来的曲谱为《明君歌》填了新词，教绿珠歌唱。这全新的《明君歌》述说了一位美艳女子失意的爱情和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愤懑，以及远嫁匈奴的不甘与难为情。这哀婉的曲子，绿珠唱起来那么动人。除了《明君歌》外，石崇还写了《懊恼曲》送给绿珠。石崇还养有千余姬妾，都长得美艳异常。他选了几十个，都妆饰得一模一样，若是全部站在一起，看起来没什么分别。石崇给她们佩上玉制倒龙佩、头插金制凤凰钗，让她们衣袖相连，绕着柱子翩翩起舞。如果想召唤某人，也不喊她姓名，只听佩的声音，看钗的颜色，佩声轻的排在前面，钗色艳的排在后面，以此为序歌舞。在当时的洛阳人看来，石崇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在石崇自己看来，他是最逍遥的凡人。可是这日子没过多久便遭遇了危机。一场死亡悄然袭来，乌云一般笼罩了金谷园，也笼罩了石崇和绿珠的命运。八王之乱的时候，擅权的贾谧被诛杀。石崇因为是贾谧的党羽而被罢了官。当时赵王司马伦专权，石崇的外甥欧阳建恰好与司马伦有仇，曾多次弹劾司马伦。中书令孙秀是司马伦的心腹，这个小人又是石崇挚友潘岳的死敌。孙秀曾经在潘岳手下干过小吏，潘岳恼恨他狡黠，动不动就鞭挞他，打倒在地后还用脚猛踢，从不把孙秀当人看。等到孙秀做中书令的时候，有一天潘岳与他一起值班，潘岳讨好他说：“老孙啊，还记得我们以前的交情吗？”孙秀引了一句《诗经·小雅》答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意思是说，你老潘当年对我干下的好事，我怎么会忘记呢？我是一直没捞着机会，若是给我逮着了你的小辫子，我非把你整死不可！上至司马伦下至孙秀，个个都是要人人命的主儿，都恨不得立马拿把刀架到潘岳这帮子人头上。“金谷二十四友”于是惶惶不可终日，不知哪天灾祸会降到头上。作为一家著名社团，他们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也曾多次集会商讨如何做掉孙秀，只是从来没有成功过。一开始孙秀本没打算要了石崇的命，他觉着石崇不过是砧板上的一块肉，想什么时候切、怎么切，都是自己的一句话而已。可是自从他惦记上绿珠之后，一切都变了。孙秀听说绿珠容姿态美艳、善于吹笛后，便着人向石崇索要。那时候石崇虽然失了宠，但是家产未遭籍没，仍得席丰履厚，护艳藏娇。他自罢职后，常居园中休养，登高台，瞰清流，日与数十婢妾，饮酒赋诗，逍遥自在，反比那供职庙堂，更加快活。孙秀的使者到来时，石崇刚好在金谷园里淫乐。得知使者来意后，石崇含糊对付，遣使返报。孙秀不死心，又派了使者来，石崇没办法，就把他的侍妾、婢女数十人招来让使者看，来使左眄右盼，个个是飘长裾，翳轻袖，绮罗斗艳，兰麝熏香，个个都是美如天仙，端的是金谷丽姝，不同凡艳。石崇说：“这些人你任意挑吧！”使者答道：“君侯身边的美人固然倾国倾城，但我是来带绿珠回去复命的，请问她可在其中啊？”石崇闻之勃然大怒：“绿珠是我的最爱，怎么可能赠予他人！”

使者劝道：“君侯您也是博古通今、明察秋毫之人，您可要三思而后行，免得日后后悔啊。”石崇道：“老子后悔个鸟，送客！”使者再次无功而返，回身向孙秀回报。孙秀后来又多次叫他再去索要，可是石崇依旧不识相，铁了心不交人。这下子孙秀怒了，便打算把石崇弄死。

孙秀这边力劝司马伦诛灭石崇、欧阳建和潘岳，石崇那边觉察大事不好，就伙同潘岳联合淮南王司马允等王爷准备反击司马伦，不幸的是他们忙活了老半天都没有成功，而且还在司马伦和孙秀那儿落下了谋叛的口实。石崇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就抓紧最后的时间与绿珠在金谷园享乐等死。不久之后孙秀指称石崇、欧阳建、潘岳等人奉司马允为逆，应该伏诛。他假传圣旨，收捕石崇诸人。抓捕的官兵来到金谷园时，石崇正在楼上高坐，与绿珠等欢宴。他见官兵到来，料知有变。他转头对绿珠说：“绿珠啊，我今天为你而获罪，死也值得啊！”绿珠哭道：“我这就死在你的跟前，不让你一个人独自受罪。”说罢，对着石崇叩头谢别，一步抢到栏杆前，翻身跃下楼去。石崇原本只是自怨自艾而已，待见绿珠跳楼，慌忙起座，欲揽衣裾，已是不及，但见下面倒着娇躯，已是头破血流，死于非命。那座楼，当时人称“绿珠楼”。石崇垂泪道：“可惜！可惜！我罪亦不过流徙交广，卿何必至此！”可是囚车载着他奔赴监狱的途中，还没到狱门，孙秀假传的圣旨又到了，说是石崇谋叛，十恶不赦，立即绑赴东市，枭首暴尸。

囚车缓缓往东市去，石崇知道这达达的马蹄是他妈的错误，仰天叹道：“都道富贵好，富贵却害人。这帮奴才设计害我，无非贪图我的家财罢了！”押解他的官吏应声道：“早知富贵害人，为何不早把家财散尽呢？”石崇顿时哑口无语。

石崇仰首就戮，待刽子手手起刀落，这一代首富，就此作别富贵，成为历史的一个笑柄和千百年令人扼腕的谜团。石崇母兄及妻子等十五人，骈戮无遗，家产籍没，连同被株连的，几乎灭了石家三族。那一年，石崇五十二岁。

与石崇一同被杀的，还有他的外甥欧阳建和挚友潘岳。欧阳建绝命时尚口占诗章，词甚凄楚。当时石崇先被送到东市待戮，他并不知道潘岳也遭到了不幸。等到潘岳随后也来赴死，相顾欷歔。石崇笑道：“安仁亦遭此祸么？”潘岳泣答道：“可谓白首同所归。”这一语正是潘岳当初的“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潘岳死后，家属亦多毙刀下。潘岳字安仁，就是历史上最有名的美男子潘安。他少美丰姿，尤工词藻。弱冠以前，曾挟着弹弓在洛阳大街上行走，妇女都围成一圈子不让他离开；他若乘车外出，妇女们就拿水果掷赠给他，每次他都能满载而归。潘岳的好朋友左思长得丑，每次出门那些妇女也把他围起来，朝他吐口水。潘岳做河阳县令时，在全县范围内种植桃树，时人号为“一县花”。他老婆死后，潘岳作悼亡词，哀艳绝伦。可是潘岳这人躁急干进，从不安于恬淡。他老娘曾责骂他：“小子，你应当知足啊，干吗这么奔走不休地钻营、没有止境地搜刮？”潘岳没听他娘的话，等他被抓，与老娘诀别时，痛哭流涕说：“老娘啊，我辜负了您啊！”

《晋书》说石崇“学乃多闻，情乖寡悔，超四豪而取富，喻五侯而竞爽”。他遭遇灾祸，固是人祸，又可谓天谴。他的死亡虽由绿珠开始，祸殃根源却早已积累。所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石崇心怀不义，杀人越货而致富，得到富贵之后依旧动辄杀人，怎么会没有报应呢？

《绿珠传》说，若非绿珠，石崇不会招来杀身之祸，若非石崇，绿珠的名声也无法显扬。《周易》上说：“慢藏诲盗，冶容诲淫。”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绿珠坠楼死后，后代诗人描写歌舞妓的，都以绿珠为名。庾肩吾的诗说：“兰堂上客至，绮席清弦抚。自作明君辞，还教绿珠舞。”李元操的诗说：“绛树摇歌扇，金谷舞筵开。罗袖拂归客，留欢醉玉杯。”江总的诗说：“绿珠含泪舞，孙秀强相邀。”怀念的都是绿珠，从未有人为石崇伤怀。石崇死的固然窝囊，孙秀这小人也没得着什么好结果。石崇死后十天，赵王司马伦叛乱失败，孙秀被杀，连心都被挖出来吃了。司马伦被囚禁在金墉城，皇帝赐给他金屑酒，要他自杀。司马伦羞愧难当，以头巾盖脸说：“孙秀害了我啊！”然后喝下金屑酒而死。他和孙秀都被满门抄斩。有人评价说：“这是老天爷给的报应。不然的话，怎么会马上就被杀了呢？”可是据王嘉《拾遗记》记载，石崇也算不上痴心的情种，在绿珠以前，他曾最为宠爱婢女翾风。翾风是他魏末时从胡人中买到的，那时候她才十岁。石崇把她放在家里养着，她长到十五岁时就出落得秀美绝伦，尤其以体态优美出众。她还能巧妙地分辨玉石的声音、察看金子的成色。石崇家财巨亿，富比王侯，以骄奢闻名于世，一切珍宝在他眼里视如瓦砾，堆积如粪土。这些珍宝来自不同地方和国度，没人能够识别其出处。可若让翾风辨别其声色，都能道出它们的产地。她说：“西方与北方出产的玉石，声音沉重性质温润，佩在身上益人性灵；东方与南方出产的玉石，声音清爽性质清凉，佩在身上则利人精神。”石家婢女姿容娇艳者数千人，翾风因擅长文辞最受宠爱。石崇常对她说：“我可以指天盟誓，百年之后一定用你殉葬。”她答道：“活着时相爱死了后就得分离，不如别爱我。我若能为您殉葬，身体很快腐烂又算什么！”于是翾风益加受到宠爱。石崇曾经挑选姿容美丽而相貌相似的婢女几十人，发饰服装的规格完全相同，让人骤然间无法分辨，叫她们经常在身边侍奉。石崇曾吩咐翾风将玉石调配给工人，让他们制作倒龙佩，编织金丝为凤凰形金钗。他命婢女们佩带着玉佩和金钗，手拉着手绕着殿堂上的柱子蹁蹁起舞，不舍昼夜，永不间断，叫做“常舞”。如果要招呼她们时，也不喊姓名，一律让翾风根据她们的佩声和钗色，使玉佩声较轻的排在前面，金钗颜色鲜艳的排在后面，按照顺序依次走上前来。这段故事，与他后来跟绿珠玩的调调儿没什么分别。石崇还让那些婢女嘴里都含上奇异的香料，使她们说笑着行进，吐出的香气随风飘扬。他又将沉水香筛成粉末，撒在象牙床上，如果宠爱的婢女经过时没留下痕迹，石崇就赐给她珍珠百粒；如果谁留下了痕迹，则让她节食以减轻体重。婢女们中间于是流传着一句戏言：“你非细骨轻躯，哪得百粒真珠？”可是石崇的恩爱并不长久，当翾风年逾三十岁，妙龄婢女们开始嫉妬起她来，大家争相诋毁和排挤她，有人甚至散布谣言说翾风乃胡人女子不可与她接近。石崇听信了谗言，就把翾风安排到后房，让她干奴仆的工作。翾风心怀怨愤，作诗抒发自己的辛酸与不平：“春华谁不羡，卒伤秋落时；哽咽追自泣，鄙退岂所期；桂芬徒自蠹，失爱在蛾眉；坐见芳时歇，憔悴空自嗤。”石家人把此诗谱上曲子当歌唱，直到晋朝末年为止。杜牧在金谷园里盘桓了半日，直到夕阳西下，暮霭沉沉。他掏出了牛僧儒的来信，信上给他讲了一个牛僧孺亲历的故事。牛僧孺说，有一天他赶路赶得急，夜里无处落脚，就在薄太后庙中暂住一宿。那一宿他见到了戚夫人、王嫱、太真妃、潘淑妃，她们各自作诗表明心迹。另外还有个会吹笛的女子，短鬓脚，窄袖衫，腰上束一根长带，容貌很漂亮，是跟潘淑妃一起来的。薄太后让她在身旁坐下，叫她吹笛子，偶尔也叫她同饮一杯。太后看着她对牛僧孺说：“认识她吗？这是石家的绿珠，潘妃收养她当妹妹，在一起生活。”牛僧孺慌忙行礼。太后又说：“绿珠怎么可以不作诗呢？”绿珠拜谢了太后，作诗道：“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红残钿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太后说：“牛秀才远道而来，今晚你去陪伴他如何？”绿珠说：“石卫尉性格严厉嫉妒，今天我死也没有办法乱来。”牛僧孺对杜牧说，牧之若是觉得此事诡诞，大可一笑了之，我老牛却是亲身经历，不知是真实，还是梦幻。（《周秦行记》牛僧儒）杜牧对于牛僧孺的怪诞故事，既未觉着诡谲，也未觉得可笑，只是感到悲凉。如今的金谷园已经化为废墟，只有丛生的野草还在讲述春天的故事，只有从不停歇的金水还在回忆昨日旧事。而那无限的怀念和伤感，无限的愁绪和哀怨，都随那一道道暮风远去了。凄凉遗迹洛川东，浮世荣枯万古同。桃李香消金谷在，绮罗魂断玉楼空。往年人事伤心外，今日风光属梦中。徒想夜泉流客恨，夜泉流恨恨无穷。在那个萧瑟秋日，杜牧带着石崇故事和绿珠的死亡离开了金谷园。临行前他在金谷园的残垣上写下了这首叫做《金谷怀古》的七律。它就像是无限苍穹里的一首哀歌，弥漫在整个河洛大地上，一直传唱了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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