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舅舅坟上还是新土，听说二姑上月又辞世而去，感伤满怀…

很多年没有见到二姑了。

去年春节，阴雨绵绵，天气阴冷潮湿，我们几个在外面工作的外甥，冒着纷纷细雨去看望二姑。走到村头，几只黄狗跳将出来，围着陌生人不停狂吠，在疫情防控点好说歹说，才放行我们。

表哥家住村头，车子刚停稳，表哥（二姑的二儿子）指着一个用砖头和石棉瓦搭建的简易小棚子说，那就是你恩妈(当地对姑妈的称呼)住的屋。

尽管儿孙满堂，二姑一直“倔强”地单独过活。一行人走到小屋门口，斑驳的老旧木门虚掩着，表哥喊了几声，没人回应，心想这么冷的天，二姑不会冻晕在里面了吧？我们正要推门时，里面有个不熟悉的声音传来。

这时，我们悬着的心才放下了。走进小屋，空间大概不到二十平米，门边有个土柴火灶，灶上架着一口黑黢黢的生铁大锅，墙边堆着两垛劈柴(方言/木头柴火），上放着一些过年吃剩的熟食。也许是她哪位子孙孝敬的吧，不知老鼠是否会光顾这些年货。

记得上高中那年，也是节后去拜年。二姑见到我特别高兴，手脚十分麻利，洗锅生火做饭。还剁了一大盘卤鸡，最后一刀，把个碟子砍破了，口里连连念叨打发打发。不一会儿，一大碗肉丝粉条汤就端了上来，我用筷子一拔，里面还藏着四五个荷包蛋…

如今物异人非，墙壁已成毛坯，石棉瓦与砖墙之间也没有用水泥衔接砌牢，到处都是透风的砖眼。灶台左边还有一小间，搁着床铺，二姑倚靠在床头，看到床铺边头沿伸出的稻草，我终于忍不住泪眼婆娑，竟然失声抽泣…

看到我们进来，二姑开始挪动身子，挣扎着下床。我们担心她腰腿不好，不想让她活动，告诉她来给她拜年。我把带来的粮油等礼物放到她床前，又往她手里塞了几百块钱，二姑拽着钱，布满青筋的手不停地抖动，连连推脱不收，二姑抹了一把泪：‘‘儿啊，拿这些(方言：这么多)东西呀!’’

二姑是典型的“八字“不好，人生四大悲在她身上一一应验。但她性格开朗，虽然生活凄苦，一度因腰椎骨折卧床不起多年，却看上去气色还好，说话声音特别洪亮，脑子清亮，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也不失幽默。问她多大年纪时，她大声说：“今年九十啦，活得忘经答(方言/忘记了)。”

由于担心二姑身体，不想让她过于激动，嘘寒问暖几句话后我们起身告辞。没想到，刚走到禾场（方言/农户门前晒谷打场的小广场）上，还没出村，二姑就柱着棍子出来了，这倒让我们几个人吃了一惊，不是说瘫痪了吗？而眼前的的确确有一老太太，柱着根竹棍，站在寒风中眺望。我又立刻跑回去，担心二姑拄的竹棍不好使，想给她买根拐杖，她却指着靠墙根的一大捆毛竹说：”我有一些(方言/很多的)，想柱哪根就柱哪根。”

二姑早年家景还算殷实，年轻时生养了四儿一女。丈夫是个手艺人，夫妻俩勤劳节俭。可老天总有不测的风云，二姑三十多岁时，丈夫因病离世。二姑一直没有再嫁，拉扯着五个孩子，日子过得清苦艰难。后来大儿子成家了，也很能干，家景才慢慢好起来。不幸的是在二姑即将开启自己后半生，大儿子突然病逝。二姑的天又一次坍塌了，她痛不欲生……

后来一些往事，大部分都是从父母亲朋那里得知。据说，二姑不分白天黑夜的劳作，含辛茹苦把几个孩子养大。成家立业的儿子们分了家，把二姑原来住的老房子拆了，盖了新房，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记得正是那个时候，我去过一次，老房子拆掉后，二姑住在靠近老房子旁边的一间阴暗潮湿的小厨屋里。

二姑面相老得很快，模样、神态特别像我过世多年的婆婆(方言/奶奶)，脸上早早布满了皱纹。儿子们成家立业后，二姑己经没有了自己的田地，以捡破烂为生。在我印象中，二姑捡破烂多年，她住的房屋曾经发生过一次火灾（大孙子玩火过所致），烧掉了积攒多年的上万元现金，也烧掉了致她赖以生存的积累与依靠。

二姑早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日子如水浇火烤，苦不堪言。

二姑是个精明之人，对于她所受的打击，长期精神上、情感上的痛苦和折磨，罄竹难书。强大的生存力和生命力不是一般人能所想象，苦难伴随她将近一个世纪。但是她却坚强地活着，无关风月地活着。

听表哥说，有一年粮食发霉了，二姑舍不得喂猪，吃了发霉的大米后，全身过敏，溃烂长疮。也不去看医生，在家用棉花沾上盐水擦洗伤口，背上擦不到的地方，用竹条绑上棉花再擦，谁能想象这有多么痛苦，以及对生的渴望和对生活的追求，可二姑奇迹般好了。

前些年，二姑与儿媳发生口角，推搡之间，摔断了腰椎，卧床不起，没有儿女伺候，不知道哪位“好心人”的突发奇想，帮二姑把床和垫褥挖开一个洞，这样就可以躺在床上“生活自理“了。我爸妈一直以为，二姑这关过不去了，估计撑不了多久。没想到，二姑又一次倔强地站了起来，拄着掍子站在我们面前，含着眼泪说着她自己的“小幽默“…

我想，二姑如此坚韧之生命力，应该她长期以泥土为念，把自己交给了大自然而结下的善缘。大喜大悲随风过，当人生卑微到如尘埃如草芥，想怎样坚強就有怎样坚强，神鬼无畏！

一直以为，养儿防老是中国人的老传统。二姑有五个子女，子孙满堂，在她众多的后代中，不乏有当老板的、住洋房的、开好车的，而如今二姑栖无片瓦，地无一垄…

在我们与二姑的交谈中，这个吃尽了人间黄连苦，孑身站立在寒风中的世纪老太太，依然免不了对子孙的那份操心和担忧。东家长、西家短、如数家珍，没有怨恨，还特护犊子，真是个“操心人“啊！

车子走了好远，我依然看见二姑佝偻的身影，站在寒风细雨中向我们挥手……

二姑寿终正寝了，在我们家族算得上高寿。我总在想，她这辈子活得真没尊严？二姑这辈子活得特有尊严，活得荡气回肠！

入夜，应景般下起毛毛细雨，我蜷缩在异乡的寓所里，默默与二姑话别，唠叨着二姑的前世今生。这世的历劫，定会换回来生的辉煌！

清明遥相忆，情仇分两边。二姑，想必您一定去了天堂，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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