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是一名小学教师。

上世纪七十年代,品学兼优的岳父,高中毕业后被聘用为村学教师。四十年如一日,在三尺讲台上,挥洒青春,谱写华章,奉献一生。从懵懂少年,到凌志青年;从意气风发,到老成持重;从热血沸腾,到双鬓斑白。甘耐寂寞,志愿清苦。手把手教村学可爱的孩子们拼音字母、汉字笔画、大写人字、爱国爱家。岳父待学生胜于亲儿女,为贫困的孩子垫付学费,把无人看管的孩子接到自己家里管饭辅导作业。遇恶风暴雨,岳父把孩子们一个个拎到自己家里,给他们烤干衣服,做饭烧炕,衣干肚饱后,再一个个送回家。对孩子们在课堂上调皮捣蛋、不认真完成作业,厌学逃课,岳父不会心慈手软,决不姑息,立即体罚斥责,然后语重心长开导。

那天来吊唁的学生还说:因为我没完成作业,郭老师打我,把教鞭都给打折了,还温怒批评“把你倒铁脑壳的”!寒暑易节,坚持如故;春去秋来,桃李芬芳。一年一度,一次一次,泪眼送别毕业的学生,有如与儿女诀别,心戚然难舍难分。

这一道河,是嘉陵江支流。岳父所在这所村学,是这道河三所村学中的一所。对于岳父,这道河两岸居住的无人不知晓。“郭老师”也成了这道河文化传播人的代名词,这使我对他敬重有加。也许更因为我十五岁丧父,所以总对岳父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所以多年来,也总为娶了“郭老师”的女儿而沾沾自喜!但此时此刻更为做岳父的女婿感到自形惭秽——深感自己无德无能,虚度年华,苟且偷生。

岳父是孝亲睦邻的德者。

岳父年少丧母,对父亲无比顺从与孝敬,与邻和睦相处,扶贫济困,始得乡邻敬重,十里八乡,童叟能祥。岳父在厅堂挂有一副请乡亲郭赟写的《刘夫子劝孝十则》:题“孝”字,泪不干,想起亲恩大如天。木有本,水有源,劝人须当孝为先。譬如借人钱,骗了来世变牛还。父母账,有万千,不还能为无罪衍?……从娘胎账到租佃账,十账账账沾满父母血泪,十问问问惊叩儿女心魂。岳父从来没有解释或刻意教儿孙,但却用意鲜明。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诠释孝道,教育子孙——“孝”大于天!

岳祖父去世前瘫痪卧床两年,岳父早中晚坚持陪护、精心擦洗、按时喂饭、定期清理,却从来不耽误给学生上课和下地干农活。岳父帮扶济困,非常爱人。茶余饭后,村里年轻年长的,都聚到岳父家,切磋棋艺,谈论世事。我也有幸参与,知道了不少风俗人情。有时也与岳父对弈,每回吃车吃马,岳父总是不断提醒我,在他的鼓励下,我竟然赢了好几回。只是有一桩未了却的心愿,就是给岳父买一套棋盘,纵使八年前岳父偏瘫,也不应该因此搁浅!岳父在村里属小辈,多数仿龄人都是比他高一辈、两辈或三个辈分。岳父告诉我,邻里长辈如何称呼,我却记性差,为方便记住,简单按年龄长幼排为长一辈,长两辈,长三辈,却常常把辈分弄混,闹出笑话,岳父从不埋怨。

岳父是持家有道的典范。

十八年前的秋天,第一次去见我未来的岳父,乘座一个半小时的班车,步行二十里小路,急切地踏入岳父家门,一看比自家高得多的门槛,用足劲跨起前腿顺利迈进,不料后腿咣当一下碰到门槛利直的楞角上,疼得我咬牙切齿,却不敢啃声,虚提着左腿直接坐到炕沿歇了好一阵,借口出去方便,卷起裤腿一看,只见两绺血顺小腿流到脚踝。有此遭遇,便对岳父家的一情一景一物一什仔细观察,小心试探,用心体会,不敢有半点疏忽。初为人婿,说话乖张得体,做事谨小慎微,是我对自己的要求,也是“时势”的需要。让我欣慰的是,后来我将门槛磕破左腿的事告诉媳妇,抱怨门槛太高,这事传到岳父的耳朵里,岳父建新房时居然把门改为新式门,从此我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岳父有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瓦圈上的油漆有些脱落,却擦洗得干净如新,一尘不染。岳父只有在晴天路干时才骑车上班,回家后把自行车放在屋摆檐下用塑料布盖得严严实实,下雨泥路从不骑。唯有一次,我们回家遇雨天,岳父推车到二十里外的镇上接我们,让我骑车带着媳妇,自己徒步走回家。我们为些小事当着岳父的面争吵,岳父只是劝慰,从不指责。当我碍于面子不认错,适时又讨好他时,岳父怡然自得,更是多了一份做父亲的慈爱!

岳父每天起床很早,农忙季节,岳父总是五点钟就上承包地干一阵农活儿,然后准时赶到学校上课,下午放学直接到地里再干一阵农活才回家吃饭。

我第一次见到张贴在墙上的《朱子家训》,是在岳父的炕头,起初是手写体,后来变成简版印刷体,再后来就换成了儿童识字的拼音字母挂图。我猜想,起初岳父可能是为了让儿女铭记,后来又为了方便教孙子学习,而三易其章。每每回忆《朱子家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总是深深感觉到岳父对生活无比执着,充满对幸福的追求。每年春节岳父总是自己亲手写一副同样内容的对联:向阳庭院花开早,勤劳人家幸福多。

在他的一生中,“勤劳”二字是他持家的密匙,“节俭”二字是他修身的根本!

按照习俗,腊月三十到正月初父“坐纸”。正月初三下午送纸,孝子散去,岳父坟头,夕阳余晖懒散洒落,寒风轻拂,树枝和枯草既不开心也不悲伤,只是静静守望着岳父燃烧着蜡烛和香烛的坟头,纸灰已经完全熄灭,细小的纸灰随微风轻起飘飞。除了这些,廖沟门的一切都如往常静谧。我突然想起,我们都离开了,岳父会不会孤独?

正月初四凌晨五点,我醒了,再也没有一点睡意。不由想到岳父的一生,想到他一生做教师,做儿子,做父亲,想到他的敬业、孝道、慈祥。回想岳父出殡前夜,天空漆茫、寒风呜咽、雪雨悲泣、喇叭哀鸣……腊月二十二日清晨,十里八乡的亲友邻里把岳父送出村庄,送过那道河,送到廖沟门,放进冰冷的墓穴。那一刹,我觉得岳父好孤独!想着这些,不知何时,泪已湿了枕巾。我作为女婿,这些天本应该好好安慰岳母,每每想好的话,欲言却又止,总怕控制不住自己,话还没说有出口,会哽噎,会言不由衷。所以一直没有勇气去劝慰岳母,这也怨我不才不孝!

这些天,我常想,岳父最孤独的时候,也许是大寒那天下午发病后缄默的48小时。那天晚上我们毫不知情,妻却彻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刚上班,就接到岳父病危的电话,医院时,岳父似乎时有感应,宽恕地让我们陪伴了一天一夜。那段时间,岳父一定有千言万语,让我们用心领悟,但我们却忘记了告诉他:我们一直都支持他、理解他、爱他,请他开心、安心、放心!

从此,岳父的身躯永远停留在廖沟门,也许有时会孤独。但岳父的灵魂充满智慧与大爱,因为一生教书育人桃李芬芳永远不会孤独,因为一生德贤睦邻群贤毕至永远不会孤独,因为一生持家有道家道荣昌永远不会孤独!

——年2月8日(农历正月初四)于郭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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