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已婚女人来说,最浪漫的事就是老公和孩子不在家。
小可猜这话一定是一个聪明知性的已婚女人说的,而且一定是对家庭生活有思考懂哲理的女人。否则,她不可能把已婚女子的浪漫归纳得这么朴素而直击人心。
小可现在正享受着这样的浪漫:老公大彭带着女儿去市里上EF课程,她独自在家。冬日午后的阳光正恣意地透过阳台上镂空的白色纱帘照进客厅,小可泡了一杯红茶,在沙发上坐下,顺手就把电视调到了中央3套,正是她喜欢的综艺节目巜梦想星搭挡》。主持人在说这一季的比拼进入最后阶段,刚刚齐豫齐秦姐弟俩把来自台湾的杨培安和他的搭档PK了下去;下面和齐秦姐弟进行冠亚军PK的是李泉和古巨基组合。
说话间李泉就上场了,表情忧郁,主持人介绍说李泉刚从美国回来,因为前几天他的父亲在那里过世了。
小可有点心乱,因为突然想到自己的父亲。
电视上李泉在说着自己年轻时不听父亲的劝告,离家出走,尝尽人间疾苦,刚在音乐道路上有点起色,还未来得及和父亲完全和解,父亲就突然永远离开了。
小可的眼泪涌出来了,她听不下去了,关了电视机,从抽屉里拿了点零钱背上包就冲出了家门。
她决定去看看自己的父亲老曲。
小可的父亲老曲已七十有六,和小可的大哥大嫂一起住在邻镇大哥工作的一所学校的宿舍里。老曲在龙亭有一幢漂亮宽敞的农民别墅,住了已有十几年。在那里小可的奶奶中风半边身体瘫痪十一年,小可父亲几乎是独自一人承担起了照顾小可奶奶的重担(老曲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独生子女),小可兄妹只是在周末轮流回去替换一下父亲。可自从大前年暑假九十七岁的奶奶去世和前年暑假大哥确诊胃癌动手术后,老曲的身体就垮了。
老曲年轻时得过肺结核,后来虽然治愈了,但一直是个隐患。果然咳喘成了老曲晚年身体上最大的敌人,就今年,老医院。这上一次,据今天只有两个月。
两个月前父亲闹着出院时,小可的心里是暗喜的:医院里,说明父亲没把自己当成病怏怏的人说明父亲对自己的身体还有信心。人到老年,身体状况固然重要,可心态和精神状态更重要。
只二十五分钟后小可就到了大哥工作的那个学校,她之前沒给父亲和大哥打电话,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父亲住在底楼,房间外面有个小露台。小可悄无声息地走到小露台,透过玻璃窗往里看,本来期望看见父亲惊喜的笑容,不料却见父亲坐在沙发里,头低垂着,像在打瞌睡。
小可转到宿舍前厅,父亲那间宿舍的门是虚掩的,推门进去,顿觉一片暖和。
“开了空调。”小可心想,这么暖和,怪不得父亲打瞌睡。
“爸爸,爸爸!”小可摇了摇父亲。父亲抬起头来。小可的心骤然一紧,只见父亲满脸通红,望向她的眼神令她想起垂死的人。
“爸爸,你怎么了?”
“我发…寒热了。”小可伸手去摸父亲的额头,果然滚烫。
医院,上次医生说过,感冒发烧就有可能要了父亲的命。
“大哥大嫂呢?”小可凑近父亲耳边问。
“在楼上。”父亲虚弱的说。小可不敢再看父亲的眼睛,怕受不了哭出来。
小可掏出电话,不一会大哥从楼上宿舍下来了。
“大哥,你看,爸爸好像发高烧了。”
“是的,昨天就有点发烧,我给他吃了几粒维C,烧就退下去了。今天上午量体温37.5°C呀。我想5分热度完全可以控制住,所以我就去睡午觉了。怎么一会儿功夫烧成这样了?”大哥把放在父亲腋下的体温表拿出来,呆住了:三十九度八。
“医院吧,大嫂呢?”小可和大哥都不会开车,大嫂会。
“你大嫂去湘潭了,嘉嘉不是刚生了个儿子么,你嫂子去看看要不要伺候月子什么的。”
小可埋怨起自己来,都忘了当面祝贺大哥刚得了个孙子。大嫂一定是见孙子心切,才舍得扔下大哥和爸爸跑去湖南。
“不过,她今天晚上就飞回来了,她说有嘉嘉爸爸妈妈带孩子。不同的地方风俗不同,她怕和嘉嘉妈妈因为观念不同起冲突。”
小可马上拨老公大彭的电话,说明原委,要大彭马上回来送父亲医院。二个月前,父亲就在那里住院。
电话那头老公有些为难:“女儿的课还没上完呢。再说了,外教上课,我怎么进去和他请假呀?你还是喊出租车吧。
“不行,这地方这么偏,一时半会根本拦不到车,会耽误事的。”小可几乎是吼起来了。几十年了,这暴躁的脾气还是一点儿没改变。(可见是个被宠坏的女人)
“你傻呀,让女儿去跟老师请个假,不是小菜一碟吗?小姑娘英语不要说得太溜啊。”小可没敢揭穿老公心里的另一个担忧:上EF,二百块一节课,才上了半节就跑掉,不是浪费钱吗?大彭在这方面,总是精打细算的,小可自己也心疼这钱。可是,钱和父亲比起来,哪个更重要?
医院门诊大厅门口停下了,大彭回过头来,话未出口就看见小可着急埋怨的眼神抛过来:“不行,你得陪我们一起进去,你不知道,大哥这几天也在发烧,我怕我们两个弄不了爸爸。”小可朝旁边的大哥看去,大哥正在苦笑。
“啊!怎么会是这样?那我们就晚些回去,反正晚饭总是有的,小区外面的小餐馆里凑合一下就可以了。”
“少说废话,快把爸爸扶出来。”
门口的保安一见他们扶了个摇摇晃晃的老人,马上跑过去拿了个轮椅来,让小可他们扶老曲坐在轮椅上。小可看着大彭顺着斜坡把父亲推进大厅,立刻就从包里掏出了一张名片来,医院呼吸内科陆医生的名片。
电话那头响了两下,小可就听到自己非常喜欢的那个陆医生的声音响起:“喂?”
“您好,陆医生,我是上次您的病人曲明清的女儿,您还记得吗?他今天又发烧了,刚刚量了一下,烧得人都快迷糊了。医院吗?”
小可听见那头在说:“我今天轮休。不过我马上帮你问一下,看看九病区有没有床位。”
大彭和小可大哥正要把父亲推进一个门诊室,被小可拦住了。她知道陆医生值得信赖。
不过陆医生的回话还是让小可失望了,已经没有床位了,由于特殊原因,医院的人特别多,尤其是老人。陆医生说可以安排小可父亲进急诊特护病区,今晚先呆一夜,明天若有床位空出来,马上安排小可父亲住进九病区。
别无选择!
急诊特护区的门敞开着,两个护士已等在门口,一见他们便迎上来:“你们放心吧,今天晚上就由我们负责。”其中一个护士来推轮椅,小可跟上去,被另一个护士拦住:“家属不能进。”
“这怎么能行呢?他病成这样,晚上没人照顾不行的。”
“由我们负责,我们这里家属不能进,这是规定。”
小可傻傻的看着两个护士推着轮椅,朝空荡荡的急诊特护区中心走去。
小可的眼前闪过父亲那眼神,有不好的预感涌上来。又慌忙的打“陆医生,不好意思又麻烦您,可我实在不愿意看着爸爸一个人在特护病房,我怕他----晚上熬不住。”小可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陆医生,麻烦您了,再想想办法。”
三分钟后陆医生又打电话来,说有一个病房有一张床位空着,只不过另一个床位住的是个老太太,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让小可父亲先住那个床。
小可连声说谢谢,人命关天,还会介意这个吗?
电梯上到九病区,电梯门一开,就有护士迎上来:“是病人曲明清吗?陆主任要我来接你们。”小可心里暗叹:“医院医护人员的服务意识和态度就是不一样。”
几个人把小可父亲摇醒,扶起来,老曲几乎迈不开步,对他说:“这边,这边。”他偏要往那边跨步。他身体一向弱,住院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小可从未见父亲这样——好像神志都不清了,就紧张得心跳异常。旁边站着的医生仿佛知道她心事似的:“高烧的反应,烧退了会好一点。”
护士已经手脚麻利的给老曲量了体温,四十度六。
几个人褪下老曲的外裤,看着护士把退烧药塞到老曲的肛门里。
大彭和女儿回家了。小可这才看到了病房里的那个老太太,七八十岁的样子,和一个年轻一点的女子,看样子是老太的女儿。
小可听见大哥和她们打招呼,也朝她们点了下头。这母女倒是很通情达理说老太明后天就要出院了,凑合一下没关系。小可猜她们把父亲的情况看在眼里,病人和病人之间容易互相理解。
母女说其实隔壁是个男病房,三人间的,有两个男病人,还有一个是女病人,看上去也有六七十岁了。小可他们来之前护士去找那个女病人让她搬到这病房来,她死活不肯。小可想这年头有个性的人真是多,居然连老太太也不例外。
半小时后老曲出了身大汗,烧就退下去很多,大哥和小可给父亲换掉了被汗湿透了的衣服,擦洗了身子,父亲依然昏睡着。
这几年小可家里不断有人住院。大前年九十七岁的老奶奶得了糖尿病综合症,大小便失禁,昏迷不醒,医院的特护病房里住了十九天。小可和大哥,大姐和小哥轮流晚上陪护,老曲则在白天负责照看。老曲毕竟体弱,陪了一周自己就病倒了,只好请了护工白天陪着。住医院附近的大姐、小哥抽空过去看看,晚上则仍由小可兄妹轮流照看。前年暑假大哥确诊胃癌也住医院,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装进了两个人工胃,大嫂全天陪护,侄儿亮亮白天也来照看,晚上则由大嫂、大姐、小可轮流陪护。大哥一向贫血,动手术前测血小板,只有常人的三分之一,必须输血。医院的规定是如果病人要输血,家属必须去血站献血。小哥就义不容辞地去献了CC的血,小可她们就不让小哥插手陪护的事了。小哥输了血,白天要上班,晚上又陪护,哪吃得消?
去年暑假医院,还是老毛病。老曲那年曾因哮喘医院呼吸科住院三周,当时被诊断为“弥漫性泛细支气管炎”。此病是东亚地区所特有的疾病,其概念和治疗方法均确立于日本。也就是说,这种病在日本很容易确诊并得到针对性的治疗;而在年的无锡,还少有病人被确诊此病,所以医生提出要动手术做活检来确诊。老曲坚决反对。不是不愿为家乡的医学事业做一点儿贡献,而是由于长期的肺痨,老曲的身体实在经不起动手术这样的折腾了。
但那一次的常规治疗似乎相当有效,老曲和他的肺也算是平安相处了几年,之后继续特别神勇地几乎是独自照顾中风瘫痪的小可奶奶,五年。小可奶奶一走,老曲就像失去了精神支撑;小可大哥患胃癌,老曲是个闷葫芦,嘴上虽不说什么,但精神上免不了受打击,于是身体就彻底垮下去。前年暑假第一天,小可回龙亭看父亲,发觉老曲说一句话要喘几下,在客厅里走几步就气喘如牛;老曲说自己已经接连好几天吃粥和面条,因为没力气去家旁边的的超市买菜。小可一边埋怨老曲在电话里隐瞒自己的身体情况,一边就医院。
那次老曲医院呼吸内科住院,小可只陪了一个晚上。尽管只间隔一年,老曲那时的身体状况远比现在好。住院后挂了三天水,挂了两支白蛋白,老曲就活泛起来,咳喘明显改善,也有了胃口。本来小可兄妹三人排班轮流陪护,可他们的“陪护团”三天之后就被老曲解散了。
医院最远,开小车四十分钟的路程。小可不会开车,医院就得麻烦大彭,因为放暑假闲着没事,大彭倒也乐意。那次老曲住了十五天就有医生劝他出院,小可兄妹去和医生商量,可医生态度坚决,说其他人排着队等病床;老曲好得差不多了,关键是回家好好调理,好好休养。小可兄妹就不再坚持了,毕医院没办法。
小可记着医生的话;老曲的肺功能已经很弱了,还有可能引发心脏病。就在老曲出院的当天,小可就给老曲买了吸氧机。这一年,老曲已经离不开吸氧机了。
正想着事,大嫂来了,风尘仆仆地从湖南乘飞机回到无锡。听大哥说父亲又住院了直医院。小可看到大嫂就觉得心安定了许多。大嫂泼辣能干又乐观,啥样的困难似乎都难不住她。小可觉得对她来说,大嫂就是无穷的正能量。
于是三个人就商量着怎么陪护。小可坚决要求今晚先不惊动小哥和大姐,因为他们两家在无锡的那头,离医院太远了,明天打电话也不迟。大哥大嫂想想就同意了。大哥这样的身体显然不适合陪护病人。大嫂经过长途奔波,也累得够呛。小可明天不上班,显然是今天晚上陪护的合适人选。
老曲又出了一身大汗,大哥给他换了一身衣服,老曲昏昏沉沉的任由他们几个摆布,小可看了心疼。大嫂想得周到说一会儿老曲还得出大汗,他们回家了,留小可一人给他换衣服很麻烦,医院超市里买了几块大毛巾,塞在老曲衣服里,湿了拿出来,再换新毛巾。让小可没想到的是,大哥还买了一包成人尿不湿,抽了一张垫在老曲的屁股底下,说是以防万一。
大哥大嫂带着老曲换下来的衣服回家了。陪护团已拟定:小可和小哥轮流陪夜,白天则由大嫂负责。大哥仍然上班,周末大姐和小嫂可以来替班。老曲这次发病凶险,小可兄妹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旁边床上的老太已经睡着了,呼噜打得有声有色。小可想今晚甭想睡觉了,因为小可一向觉浅,一有点响动就会被惊醒。小可突然意识到为什么隔壁的老太不愿意搬过来,转眼看老太的女儿,倒也睡着了,到底是一家人呢。
父亲还在不停地出汗,胸前背后的毛巾很快就湿了。小可不得已喊醒父亲,让他侧过身去,换掉背上汗湿的毛巾,换好了毛巾,父亲感觉舒服些。小可蹑手蹑脚的走到阳台上,关上病房通往阳台的门,然后进了盥洗室,轻轻关上门,麻利的把毛巾搓洗绞干挂在阳台上的衣杆上。这几年小可兄妹经常陪床,个个都已经是熟练工,兄妹几个常开玩笑说,如果哪天失业了,去医院做个护工倒也可以赚不少钱,就是辛苦点。小可前几次医院陪床时,就亲眼看见那儿的护工有多抢手,往往一个护工被几家雇用。白班的一个七十,全天的一个一百三十,一天就能五六百。有一个女护工甚至让在安徽老家的老公带着放暑假的孩子一起来帮忙。夫妻俩轮流看护雇主,虽辛苦但赚钱赚得开心。小可倒也不觉得当护工是什么低贱的工作,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只是那对夫妻太辛苦,也顾不上照顾孩子。那家儿子上小学三年级。白天在护士站做作业,父母忙,医院外面玩玩,他就在病房窗口看看外面;晚上父母在病房睡加床,他也睡加床,不过是在护士的值班室里。护士门都喜欢这个机灵勤快乐观的孩子,也乐意收留他。小可就感慨城市里的独生子女要处在他这个位置还不知会怎么怨恨父母。看来环境真是塑造人啊。
护士进来量体温,打断了小可的思绪,小可说我来,就轻轻掀开被角,把温度计放在老曲腋下。过了两三分钟把温度计拿出来到病房外走廊上一看,35.6°。小可有点纳闷,又不是直升飞机,从四十度六降到这么低,想想有可能量体温没夹紧,自己也疏忽了没细看,就又回到病房,重又把温度计放到父亲腋下,并用手推着父亲的手臂,让他夹紧温度计,再拿出来看时,读数是37.8°,小可松了一口气,这下父亲会感觉舒服许多,自己或许也能打个瞌睡。
想着就走到了护士站,看钟已经凌晨二点多了。值班护士正忙着打印病区每个病人上一天的医疗费用清单。小可递上温度计,就问护士有没有被子。护士露出为难之色:“这个白天才能拿到。”小可听懂了话外音,退回病房,拿毛巾细细擦去父亲脸上的汗,再摸摸父亲胸口好像没多少汗了,就把父亲脱下的棉袄棉裤盖在身上,蜷缩在加床上。
病房里的暖气开得正足,倒也不觉得冷,隔床老太的呼噜声也没一开始那么大声了,从女高音变成女低音了。累了一天,睡意袭来,小可不多会就睡着了。
早晨六点刚过护士又来量体温,小可被惊醒了。看看窗外天还未亮,世界还未完全醒来;看看父亲也好像睡得挺香。
“怎么这么早就量体温了,病人们不是都还睡着吗?”
“没办法呀。”护士笑着说,“医院里就是这么规定的。”
小可回忆起每次陪床,无论医院还是这儿,确实都是这样。可能有它的科学依据吧,她这个教书的可不懂这里面的道理。
不到七点半大嫂就来了,给老曲带了粥,很大的保温杯,满满的,问老曲想不想吃早饭了,老曲看起来是饿了,马上就说好的。“那你给爸爸洗脸刷牙了吗?”大嫂从包里掏出皮蛋,切成小块的萝卜干。“脸已经洗好了,没法刷牙。用丽齿健喷了喷,应该行了吧。”
老曲挣扎着要坐起来,小可赶紧跑过去把病床那头摇高。老曲坚持要自己动手,可手抖得无力把调羹里的粥送到嘴里。小可明白父亲的高烧是退掉了,可仍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虚弱,忙抢过父亲手里的调羹,舀了一汤匙粥,用嘴吹了吹,喂给老曲吃。
八点医生来查房了,正是陆医生领了两个年轻医生和护士,其中一个正是昨晚的值班医生。小可和大嫂,老曲一见陆医生就觉得亲切,热情地打招呼。陆医生开玩笑地说:老曲啊,你医院吧,上两个月刚来住过,这个月又来了。
“啊呀!陆医生,这两个大男人真没用,这不我儿媳妇刚生了孙子,我想去侍候几天,才离家五天,这两个人就都不好了。儿子把老子领到学校澡堂洗了个澡,可能受凉了,就都发烧了。”大嫂快人快语,一会儿就把事情说明白了。
“恭喜你当太公了。”陆医生摸了摸父亲的额头,拿出听诊器放在老曲的胸口听了听:“啰音很重,痰很多。”
“那他怎么不咳出来呢?”
“等会儿刘医生开药,挂两天水,痰就会咳出来了,痰咳掉就好多了。还有,老曲啊,这两天身体弱,先不做各种检查,过两天再说。”陆医生一直笑眯眯的,回头又叮嘱了医生和护士几句,就去看隔壁床的老太了。
陆医生一行走了,老太的女儿说:“你们好像跟陆医生很熟?”
“是啊!”大嫂端了个凳子,靠近老太女儿:“我公公上次住院,要没有这个陆医生,可能要出大问题呀。我们一开始挂号看门诊,坐诊的是胃肠科的医生,就被收治进了胃肠科的病区了,可胃肠科的人到底不懂怎么治疗呼吸系统的毛病,挂了五天烧还不退。没办法我们就跑到了呼吸科。陆医生是负责这个病区的。她一开始说不行,医院实行的是首诊负责制。也就是说谁把病人收治进来,谁就要负责。别的科不能插手干涉。我们听了她的话当时很为难,很纠结:医院吧,离家太远,照顾起来很不方便,我们原先一医院的。医院就图这里离家近,离我家近,离小姑子家也近。我公公这病,不是啥急病,消消炎,护理好,心情舒畅就好。谁知道挂了五天水,还有一度多热度,后来还吐血了。又过几天,肠胃科的人觉得没办法了,主动请陆医生去会诊,我们趁机就把我公公转到呼吸内科来了。”大嫂倒豆子般:“在这里看了两天,不吐血了,烧退了,痰咳出来了,胃口就好起来。”
“啊。原来陆医生这么神。”老太女儿啧啧两声。
“当然,听说陆医院的骨干,医院挖过来了的。你看看,这病区的年轻医生全是她带出来的。”
小可很认可大嫂的话。上次父亲住进胃肠科五天后吐血,那个主治医生问父亲有没有吃硬的东西时,小可就失望到了极点。久病成医,父亲曾说过,他三十几岁时就吐过血,是因为有肺病的人一般都伴有支气管扩张。有时候内热,毛细血管一扩张,就会出血。可那个医生居然以为是胃肠问题,看来不仅是隔行如隔山,在同一行里,医院,不同科室也隔着山哪。小可就想不通了,这胃肠和肺不都属于内科吗?难道不同科的医生就不能学点别的科的知识吗?就像以前的华佗,李时珍哪个不是全科医生?
还是陆医生厉害,一看就说老曲吐血是吃了活血的食物,一问大嫂,果然那几天吃了红枣,还有黑木耳。后来陆医生让老曲服了一两粒云南白药,血就止住了。其他的药也换了,烧退了,起痰了,喘得也就不那么厉害了。
小可觉得陆医生不仅医术高明,人也好,只要不是周末,晚上她都会到病房转转,跟病人聊聊。上次小可陪夜,陆医生看她脸色不好,就主动给她听诊;又听小可说自己遗传了父亲的病,就一再叮嘱小可平时要注意饮食,加强锻炼。
医院开始有了好感。这真是奇妙的事,你会因为医院,也会因一个人而变得喜欢它。尽管小可不希望父亲生病,但还是认定一旦老曲再发病,医院来。离家近便于照顾病人是一个原因,最主要的,医院,医护人员服务态度好。小可听说这里有这样的规定:要是哪个医生护士遭病人投诉就有被解雇的风险。所以这里的医生基本是细致和蔼,护士也是有求必应。医院,医院,每天蜂拥而至的病人弄得医护人员恨不得上个厕所都得一溜小跑。这人啊,工作有压力,难免急躁,失去耐心。医院的那次吧,那天收治老曲住院的医生是小可父女的老相识。这个医生姓郑,医院呼吸内科A病区的主任。老曲06年住进五院时,主治医生就是她。07年小可因肺病住进五院呼吸科,也是这个医生收治进去的。尽管老曲当年拒绝了她要给老曲动手术的建议,但对她的医术还是挺佩服的;这个郑医生不是小可的主治医生,可她也帮小可做过气管镜检查,还和小可的主治医生一起会诊过小可的病情。一来二去,小可父女便记住了这个郑医生,医院送一面锦旗,感谢一下这个郑医生。所医院再次遇到郑医生,小可父女是很高兴的,谁料郑医生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在小可替虚弱的父亲讲述病情的过程中,几次极不耐烦的打断小可,只是一个劲的劝小可快点让老曲住院,给小可的感觉就像在拉客。小可对人性的复杂算是又多了回切身的体验。自打那时候起,小可就想:人如果不是得了急症或疑难杂症,医院。所以上次老曲又犯病,小可和大哥大嫂就直医院了。
要说医院有啥不足的话,那就是亲和力有余,费用太高。好在老曲有医疗保险,90%的住院费用由国家支付。上次老曲住院二十天,自掏腰包也就两千八百多元。老曲当了三十几年的初中教师,托国家的福,退休工资比小可的工资还高一点,掏这点钱自然不会感到心疼。
小可将父亲交付给了大嫂,就动身回家。傍晚小可烧了烂糊面,准备带给父亲吃。父亲只能吃些易消化的东西,可老是喝粥又不抵饿。
风刮得紧,小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像个打工的妇女,也顾不上好看不好看了。一进门诊大厅暖气足足的,小可走进病房就觉得气氛不对,大嫂坐在加床叠成的靠背椅上,手里拿着毛线,却每一针都织得很慢,好像有心事。小可喂父亲吃完面条,把大嫂拉到走廊里,大嫂红了眼圈:“你大哥情况不妙,好像有复发的征兆。”
小可觉得脑子嗡的一下。大嫂说大哥有半年多没复查,这次感觉身体不舒服,就决定今天就在福东做个复查,因为福东有全市最先进的仪器,所以今天大哥医院,就回学校把自己的工作交代了一下,医院作检查。下午CT片子出来,好像原来动手术的地方有新的东西长出来。
小可就跑到肿瘤病区找大哥,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问大哥具体情况咋样。大哥倒是还平静,只是脸上没有小可熟悉的笑容,一丝也没有。大哥说医生怀疑复发,但还要再请专家过来一起会诊才能确定。
回去的时候,小可把自行车骑得飞快,风吹在脸上,眼睛又疼又涩,刚进家门换了鞋就忍不住靠在沙发上嚎啕大哭起来。当年妈妈肺癌去世时,小可还小不太懂事,只觉得害怕。现在大哥得这病,小可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兄妹四人中,小可和大哥关系最好。大哥比小可大八岁,大哥上大学时,小可才上小学二年级。大哥教小可朗诵唐诗,研究摄影,晚上偷听港澳台,都让小可又佩服又好奇。更何况大哥对她很照顾:有一次去邻村看露天电影,小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是大哥把她背回了家;小可第一次割麦子,不小心把镰刀甩在脚背上,鲜血直流,大哥二话没说就把小可抱到了村里的卫生所。那年小可第二年高考,成绩依然不是很理想,没被心仪的学校录取。小可垂头丧气恨自己让爸爸失望,偷听到大哥劝爸爸说:“我们家终于有个本科生了”,小可的心就放下了,就觉得自己复读一年也还是有点价值的。
越想着大哥的好,小可的眼泪就越止不住。小可担心大嫂能不能顶得住。年初大嫂自己的父亲刚去世,也是胃癌,做了胃全切除手术(就在大哥做手术的前三周,也医院)放置了人工胃。要是大哥的病复发,大嫂可怎么办?小可想起大嫂上次嚎啕大哭的样子。当时大嫂的父亲做过手术还未出院,而大哥又被查出患同样的病,大嫂没流露出一丝灰心丧气,还安慰小可他们说肿瘤不等于死亡,要相信现在的医学技术。她每天平静地护理自己的老爸做着大哥术前的各种准备,还千方百计和大哥逗乐,骗他说是得了严重的胃溃疡。小可是受了沉重打击,几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后来看到大嫂坚强乐观的样子,暗骂自己遇事只会往坏的一面想,有愧这二十年的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工作。可是大嫂……就在大哥被推进手术室、大门合上的一瞬间,大嫂突然崩溃,伏在椅背上大哭,让旁边一众等待亲人手术结束的家属们都红了眼圈,小可这才明白大嫂那一段时间表现出来的冷静和乐观是装出来的。
小可想这次情况比上次父亲住院严重多了。如果大哥真的情况不好,就让大嫂全力以赴陪护大哥。父亲这边就完全得由小哥和自己担起责来,不能再像上次那样:把上午的课统统调到下午,自己晚上陪夜,在病房里批作业备课,第二天上午睡上一觉,下午赶去学校上课。父亲需要有人全天候陪着。今天上午大嫂说父亲听陆医生的话喝很多水,一直跑厕所,动作稍微慢一点就把裤子尿湿。这样的情况,小可非请假不可了。
小可到学校后,先找领导请假一周。领导一开始不同意小可请假五天,说是高三情况紧张,怕别人代课学生会乱。小可怕他看见自己眼睛红肿的样子,就一直低着头说:“这次因为实在不行了,父亲和大哥都在住院,弄不过来了。”领导就准假了。再找自己班的两个课代表,因为星期天晚上有一节英语自修,小可就把任务和注意事项交代给两个课代表,说要请假五天,要两人帮着提醒大家配合代课老师,不能松懈。
两个孩子有些吃惊,因为小可教这两个班第三年了,从未请过一天假,就问小可出什么事了。小可只说家里有点事,两个孩子就懂事的不追问了。
医院替换大嫂,让大哥大嫂赶紧回去吃饭。大哥做复检要好几天,医生要求住院,也要回去做点准备。
晚上七点多的时候,医院了。今晚他陪夜,他下了班回家吃了晚饭,梳洗一下就过来了。小哥做了十几年的保险,这行业现在竞争激烈,赚钱不容易,小哥一脸疲惫。小可说已给父亲洗了脸,刷了牙,让小哥帮父亲擦洗下半身,打趣父亲说他老封建,死命不让她帮他,可是他不知道上次自己发高烧昏睡不醒的时候,小可给他塞过肛门用的退烧药。
医院大门,小可深吸了几口气。病房里开了空调,暖和不假,但总有一种让人闷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更何况,住满病人的地方,细菌会少得了?外面空气中透着冷,但让小可莫名的感觉自由和舒适。小可回家这一路,要经过一个废弃的文化公园和一段古色古香的街道。若是夏天,估计晚上这一路散步的人应该不少。小可慢慢悠悠的骑车,一边就在心里祈祷上帝给她力量。小可也曾动过念头想要入基督教,也曾经有学生来劝说她加入基督教,说小可善良,又乐于助人,一定会成为一个好教徒。其中一个学生的妈妈送了她一本全英文的圣经,另一个学生的妈妈曾拉小可去教堂听过一次讲道,但小可还是以“信仰在心中,不必拘泥于形式”为由,婉言拒绝了。现在小可有点后悔:假如她是基督徒,上帝的手是否就可以伸得长一点,帮小可全家一把呢?
医院时发觉父亲已换到了隔壁病房。那个原先和两个男病人混住的老太,昨晚终于同意换病房了。护士和家属连夜给老曲和那老太换了病房。老曲原先是33床,现在是35床。另两个是36床和37床。医院里,是没有带“4”的床位的,道理大家都懂的。
还是小可给父亲喂粥,37床看了就说:这丫头真好。老曲很自豪的笑了,看起来昨晚父亲搬过来之后,三个老头已经攀谈过了。老曲告诉小可说37床是个退休军官,74岁了;36床是个退休工人,78岁。小可心里笑父亲说退休多余,看起来都七十几的人了,可不都是退休了么?36床是个胖老头,年纪最大,可看起来精神状态最好,只是比老曲还要沉默寡言,问一句还不一定回答,没有人陪在身边。37床个头很高,头发花白却梳理得很顺,看得出年轻时应该是风流倜傥的。37床很健谈,丫头长丫头短的称呼小可,倒让小可很不好意思。
三个老头闲聊着,父亲说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之类的话,37床说自己没别的心愿,只求能活到八十岁,36床不说话直点头。小可听得心酸就走到病房外面。
大哥住在肿瘤区27床,大嫂正陪着他做各种检查。看见小可来了,医院贵得离谱,做一个CT就要六千多,作一次全面检查怕要花去两万。小可心想,一两万就一两万吧,反正自己掏腰包的只占20%,只要大哥没事,真掏一两万也值得。
吃饭时老曲还是吃烂糊面,37床打了饭菜来,全倒在床边桌子的一个容器里。小可纳闷,走近才看清是一个榨汁机,37床一开开关,饭菜就成了淡绿起泡的液体,油腻腻的。小可想起小时候家里养猪烧的猪食,不由一阵恶心,拼命抑制住不让37床看见:“老伯,这是干嘛啊?”37床朝着小可微微张开了嘴,一个牙齿也没有。
“丫头,你看我遭罪吧,牙齿全掉光了,胃也不好,只能这样吃饭。”
小可完全愣住了。
小可是标准的foody。小可自己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那么爱吃,可能是受了大哥的影响。大哥对烹饪感兴趣,年轻时还一本正经的拜师学艺,假期跟着师傅给婚丧人家烧酒席。大哥手艺确实不错。以前小可兄妹聚在一起,全是大哥下厨,冷盆热炒、点心,大哥样样拿手。如有什么新的菜式,大哥就会给小可详细介绍是怎么烧的,小可回自己家就忍不住试一下。有时菜在案头,油已下锅,突然想起什么来马上就会打电话向大哥请教。可大哥这么爱吃的人,偏偏得的是胃癌,老天真是残酷不讲理的。可是后来大哥也没少吃,只是把一天三顿变成了一天六顿,每顿量少一点而已。大哥还特别容易饿,一饿就想吃。小可想这人的逆反心理真是厉害,劝大哥少吃点,减轻点胃的负担。可大哥宣言宁可吃死,不愿饿死。
大哥患病前常烧了好吃的菜送到小可学校,逢周末小可也一定要亲自在家烧几个好菜犒劳自己和家人;平时上班只能在单位食堂吃,每次去食堂的路上,小可就会猜会有什么菜,有时候没吃到自己喜欢的菜还会有点小郁闷。小可是这样的人,她怎能不对37床充满同情?
小可父亲三十几岁就因严重的鼻窦炎完全失去了嗅觉,看到什么只能在记忆里找寻味道,就这样小可已经觉得不可思议了。要是生活中没了红烧肉,糖醋鱼,茉莉花,香樟树和青草的味儿,小可得跳楼去。但现在看来父亲比37床幸运多了,
这病房三个老头,一个没有嗅觉,一个没有牙齿,一个没有话。小可觉得异常压抑,不敢想象自己七老八十时的生活。
倒是37床很热情,不停地找小可说话,不久小可就知道了他走南闯北的经历。
37床的父母都是上海人,老革命,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解放后在新疆定居下来。37床十八岁参军去哈尔滨,后来考上哈工大。毕业后回到部队就提拔做了军官(老头没说是哪一级。)。老伴是无锡人,退休后就随老伴心愿回了无锡。有一儿一女,都已成家在外地,所以他住院,儿女也没法回来看看他。
“还是你有福气啊,老曲;子女都在无锡,平时热热闹闹,生病时有人床前床后伺候。”
“是啊,而且他们工作稳定,都不要我操心,我只管自己吃好睡好。真是幸福的晚年啊。”
“老伯,在新疆还有你什么人吗?”
“没有啰。爹娘早去世了,一个哥哥在上海,一个妹妹在合肥。”
“那你以前回新疆要乘很长时间的火车吧,还是乘飞机?”说起旅途这种事,小可就来兴致了。
“哪来的钱乘飞机?乘火车,路上来回要花十二天。”
小可抽了口气,“十二天?那假期有几天呢?”
“好几年才能攒一个假期,二十几天。要乘五天四夜的火车到乌鲁木齐,再乘两天一夜的长途汽车才能到家。丫头,你知道的,那时候的火车汽车都慢,路也不好走。”
“那你家在新疆的什么地方?”
“一个小地方,靠近喀什。”37床说了一个小可完全没有听说过的地名。
掉光了牙齿的37床打开了话匣子就收不住了,描述自己打过的仗,抢过的险,描述北方的风土人情。小可一边听一边就展开了无穷的想象,一个下午就在不知不觉中溜走了。
病房里都是男人,小可不好意思用病房的厕所,只能去开水间旁边的公共厕所。在走廊上小可听见从一个病房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喊叫:“啊,啊。”隔几十秒钟就有一次,声音虽不是很响,在寂静的夜里听到这声音还是让小可顿想起传说中的鬼叫,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到护士站时问值班护士那叫声是怎么回事。护士说是一个患老年痴呆症的老人,已经在这里住了近一年了。白天不叫,一到晚上就叫,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小可就跑回病房去,把房门虚掩上,竖起耳朵听了一下,还好,在房间里听不见那叫声。小可并不是胆小的人,也并非相信那些鬼神传说,只是那声音容易让医院里想象一些不好的东西。医院不比学校。走在校园里的时候,无论多么夜深人静,小可都不会害怕。因为会联想到学生,希望,青草,阳光和力量等等。可医院,总是让人感觉压抑的地方,是个囚禁人自由的地方,和一群病人呆在一起,和一群风烛残年的病人呆在一起,小可不想再被这样的声音来激发无穷恐怖的想象和回忆。
陪护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老曲已完全退烧了,入院四五天时,还有些低烧,陆医生让小医院买一种药,医院自制的。油菜籽样的东西,敷在肚脐眼周围,用纱布覆盖,再用胶带粘住纱布。二元钱买了五贴药,只敷了两次烧就完全退尽,真是神了。小可对陆医生更是佩服,
老曲胃口好起来了,就不再顿顿是薄粥馒头或烂糊面了。小可大嫂和小可就在各自的家里给老曲烧一些菜送到病房。说到这个,小可就很佩服大嫂了。大嫂医院换班了。这之前她要烧好早饭,再去买菜,烧好了送过来。这么冷的天,大嫂六点就得起身。冬天的被窝是多么有吸引力啊,小可自己就是那种闹铃响过两次还要再在被窝里赖一会儿的人。可大嫂说小可和小哥陪夜连被窝都没得钻,不是更辛苦。
幸亏请了假,否则真吃不消。因为药物作用,父亲咳喘吐痰非常厉害,不能平躺,需要把病床摇高差不多呈45°角。那样子就像是小可每天中午靠在沙发上睡午觉,为的是不让自己睡得太舒服而贪觉;而老曲这样做是为了睡得舒服点。白天父亲咳痰后吐在病房的痰盂里。晚上则不然,小可兄妹拿着纸巾凑到父亲嘴边,让老曲把痰吐在餐巾纸上。这样老曲就不用频繁的起身,频繁的掀掉盖在身上的被子,就减少了感冒的几率。这一点让36床和37床都羡慕不已,屡屡在老曲和护士面前夸赞小可兄妹。上半夜父亲基本是在咳喘中度过的,根本睡不着。半夜十二点还要挂一次水。小可找着规律:一般来说,凌晨两点后,父亲会睡得比较香,小可也就趁机断断续续睡三四个小时。如果天天只睡四个小时,小可相信自己很快就会垮下来。现在因为请了假,白天瞅机会还能补点觉,小可觉得心满意足。
大哥住院的第四天,因为第二天八点钟医生来查房会告知专家会诊结果,所以没像往常一样做完各项检查随大嫂一起回家,而是住在了病房里。吃晚饭时,大哥吃得很少,说要去万达逛逛,留点肚子吃夜宵,或许还看个电影啥的。小可知道大哥是呆不住的人,是个吃货,即使是住院也不会安分。前年刚确诊患胃癌要动手术之前的两天,大哥非要到天鹏吃海鲜不可。一开始大嫂小可她们不赞成,可大哥就像铁了心似的。大嫂就偷偷跑去问医生可不可以。医生说可以,一家人就浩浩荡荡开到天鹏。小可还清楚地记得吃完后大哥心满意足的抚着肚子的样子,不由感叹这世上有真爱。大哥也真是乐观,即使像第二天要等待“宣判”,他照样能轻轻松松找开心,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那天晚上小可在加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第二天八点医生来时,大哥大嫂小可都已经焦急的等了一会了。医生宣布大哥没有复发,那个受怀疑的点是原先就长在那里的。小可只觉得眼眶湿润。医生说大哥有幽门螺杆菌,要注意不要传染给家人。不过只要坚持服药,半个月就没问题。医生又嘱咐了两句。大概是闻到了大哥身上的烟味,就说大哥肺上有结节,一定不能再抽烟了。大嫂抱怨说:“怎么可能不抽呢,一天最起码一包,怎么说他都不听。你看看,这下医生的话总要听了吧。”大哥点头。医生走后大哥才说:“老婆,你知道抽烟上瘾的人,戒烟是什么滋味?比死还难受,你别生气,以后我少抽点。日抽香烟七八根,不妨长做逍遥人。”大家都被他逗笑了。小可不顾大哥满身的烟味,走上前去抱了抱他。大哥这时倒有点忸怩,身子僵僵的。小可马上跑上楼去告诉父亲这个好消息,不过没有说肺结节的问题。后来小可偷偷地查手机百度,说一般抽烟的人都有肺结节,就真正把悬着的心放下来了。
大哥是个急性子,医生一说没事,马上就办出院手续回学校上班去了。小可兄妹的重心就又落在了老曲身上。
小可发觉父亲生了病变得很古怪,原先在家成天看电视,现在病房里病友看电视时间长了就嫌吵。医院走廊里传来悠扬高亢的《青藏高原》,大概是谁在听手机音乐。小可正听得陶醉,父亲对小可说:“谁在外面吵?你去叫他们不要听了吧。医院里怎么能这样?”“听听音乐不是挺好的,你在家不也是爱看中央台的综艺节目么?《梦想星搭档》《星光大道》,你看得还少吗?”小可辩驳道。
“医院,再说我大病初愈,吃不消这种噪音。你去叫他们戴耳机。”小可只得遵言去做。
父亲在吃的方面也变得挑剔起来。本来什么都吃,一点也不挑食。受他的影响,小可兄妹也不挑食。他们的下一代也都不挑食。小可把自己一家称为“不挑食的吃货之家。”父亲六十一岁上曾有第二次婚姻。小可继母是父亲的同事,是小可上初二时的语文老师。这个继母啥都好,就是挑食。不吃鱼虾,不吃葱,不吃茄子,反正是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在父亲婚前小可就担心这婚姻不会持久。你说,这日常餐桌上的事情都不能和谐统一,这婚姻能和谐统一吗?果然三年后,两人就离婚了。
现在父亲俨然变成了那时的继母,鱼虾不吃,嫌这个菜太咸,嫌那个菜太甜,说大病初愈吃太咸对心脏不好,吃太甜对牙齿不好,会牙疼,弄得小可有点无所适从,只能把那些医院带回家,热热自己下饭吃,怎么都觉得自己烧得色香味俱全,为什么父亲就嫌弃了呢?
遭父亲嫌弃的居然还有37床。
37床走南闯北见识广,又是军人,很健谈,很爽直。因为喊小可丫头丫头的,让小可觉得很亲切。(《激情燃烧的岁月》里孙海英演的父亲不是也这样丫头丫头的喊么?)。小可这个人,任何东西只要和文学、艺术搭上边,马上就变得美好起来,所以小可很愿意和37床聊天。
这天小可一早来换班,不见37床,就问父亲:“37床出院了吗?”
“哎呀,你不要提他了,这个老不入调,和隔壁病房的女人搞七捻三。”
小可惊讶于父亲的刻薄,居然连“老不入调”这样的话都用上了,就装作感兴趣地问:“是哪个女的?我一会去看看。”
“就是那个一开始不愿意搬过去的那个女人。”小可笑了,心想父亲生了病,心胸狭窄了,喜欢说三道四了。
“别瞎说,老爸,他这样不要被家人发现吗?”
“这家伙肯定不是好东西。你看,子女都不来看他,连老婆都不来看他。”
“说不定是离异单身呢。”小可觉得“单身”用在七八十岁老人的身上有点好笑。
天擦黑小哥来换班,小可下楼,进电梯时37床也在,不过在第五层就出去了。小可没多想什么。下到一楼走在候诊大厅里,突然看见37床和一个女人从前方的电梯里走出来,往医院大门走去,才不由相信了父亲的话。一时不知该在心里对37床作何评价。恶心?像父亲说的那样“老不入调”?小可没有这样的想法。天天吃“猪食”的人啊…..
第二天小可进病房就看见37床有女客,小可猜是37床的老婆。果然是。一头短短的银发,很干练的样子,说以前是军医。小可心里有点别扭,就尽量不往他们那边看。下午37床老婆走了,37床对小可说:“丫头,谢谢。”小可暗笑。
过了一天37床就出院了,他老婆没来接。
这下病房里就只剩老曲一个病人了,可小可知道这种情况不会持续两天,就想和父亲好好聊聊。
以前几次小可也尝试与父亲好好聊天。小可想父亲是几十年的语文老师,文学应该是父亲和她之间的共同话题,就想学电影《英国病人》中的女护士,给父亲读文学故事。有天她拿了一本书,关于林徽因和徐志摩的小说,瞅准个时机,就给父亲读开了,谁知刚读了没几分钟,父亲就说不要听了。小可问为什么,父亲就说:“都是些关于死人的东西,有什么好听的。”小可就明白父亲心里在想什么了。
父亲到了这样的年纪,再没有精力去思考什么深层次的东西,也无心去追求什么文学艺术。只要还能吃,能睡,能感受,就是生命的意义。
所以这次小可不再犯傻了,把削好皮的蛇果递给老曲:“爸爸你记得这次你住院第一天的情景吗?”
老曲嚼着自己最喜欢的水果,说:“记不太清楚了,那天烧得太厉害了,都烧迷糊了。”
“是呀,你这一次可真把我吓坏了,从来没见你这样过。”
“真是一年年纪一年人啊。六十岁的时候我觉得身体和五十岁时有差异了,过了五年又有更大的差异了。到七十岁就觉得过三年身体就不一样了。现在只一年,你看,我住院居然要你们天天陪床了。”
“我们兄妹几个轮流陪,也不觉得什么。爸爸,那时候妈妈生病,最后在四院住的那八个月,都是你陪的,你怎么熬过来的?”
“确实很累的。但是那时候年轻身体好,也能吃苦。那时候条件差,夏天没空调,冬天没取暖器,吃得又差。想想现在真是舒服多了。冬天这病房里温暖如春。要吃什么,鸡鸭鱼肉样样买得起。三十年了哇,这三十年的变化……要是你妈还活着,就享福啰。”
“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你妈妈走得太早了,否则我们俩现在各人拿四五千的退休金,早晨起来散散步,买买菜,遛遛鸟,一起做做饭,看看电视,多么适意的日脚啊。”
小可怕父亲伤感,赶紧说:“是啊,妈妈真是没有福气。不过,爸爸,在我心中,你就是最值得佩服的人。你看,妈妈走时48岁,你那时才47岁,后来大哥小哥娶媳妇,我嫁出去,不是全靠你一人操持吗?你看看,现在都有第四代了。你现在虽然不忙活什么了,但在经济上还为家里做贡献。你说过你从小体弱,但你是“弯扁担”。”小可看父亲眼睛里都是笑意,“再说,你这个大孝子,还坚持照看瘫痪的奶奶十一年,都可以去评全国孝心标兵。”这个事还让父亲上过无锡电视台的《阿福聊斋》。
小可说的是真心话。小可从来都不会去崇拜什么明星、专家和什么领袖。爸爸这样的人,平平淡淡,却做出世上没有几个儿子能做到的事情,照顾自己瘫痪的老娘十一年,让她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的安享晚年。小可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心里暖暖的,就觉得人世间的美好。
“我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中个大奖,能替小哥把债还掉。(小哥08年炒股失败,欠下不少钱。)再把龙亭的家楼上楼下好好装修一下。其余的钱就分给你们兄妹四个,让你们发达去。”
小可知道父亲一直在买彩票,每次小可回龙亭的家去,都见父亲戴着老花镜研究彩票。父亲坚持说彩票数字是有规律的,只要好好研究坚持不懈,终有一天会得大奖。小可看着父亲在本子里写得密密麻麻的数字挺高兴:人有念想不是坏事。
“我可不要你的钱,钱多了,人就会变懒。钱生钱吧,我的兴趣也不在做生意上。或许你女婿做生意行。他挺聪明的,冷静,不像我们家的人爱冲动,爱幻想,这样的人做不来生意的。”
“你不要我就给外孙女,她去国外留学的钱就不用愁了。你上次不是说舍不得她考新加坡的中学,怕她大学考到英国美国去学费一年最起码四五十万吗?”
“那我就代你外孙女先谢谢你了。你出院后,一定要再研究彩票,争取中个大奖啊。”
父女俩越聊越开心。
这天吃过晚饭,医院走廊里走了一圈,父亲就气喘吁吁了。小可真相信76岁的父亲和75岁的父亲已经不一样了。奶奶刚去世那会儿,小可一直劝父亲锻炼身体。父亲也曾雄心勃勃网购了健身器材,又让小可买书和光盘学太极。现在看来那些东西都是浪费钱,因为医生说父亲的肺功能只有同龄人的40%。小可明白,锻炼已是奢谈,往后恐怕出行都要靠轮椅了。
那天父亲很早就睡了。小可用帘子把父亲的病床遮起来,把加床放在36床和37床的中间,打开36床和37床的床头灯,就开始看书。朋友推荐的《木心文学回忆录》,写得精彩不凡,小可很快沉浸进去,忘了周遭,直到老曲又咳痰,小可赶紧给父亲递上痰盂。
一会儿值班护士来给老曲挂水。这是一个不算年轻也不算漂亮的护士,可她身上淡淡的清香让小可不由自主多看了她几眼。她想起前两天小哥就说她蓬头散发的,要注意人民教师的形象。小可想,在这儿还讲究什么呀。这护士的清香警醒了小可。她走进盥洗室,仔仔细细梳了头,洗了手和脸,又在脸上涂上乳液手上涂了玫瑰味的欧舒丹,才又拾起《木心文学回忆录》。淡淡的玫瑰芳香散逸开来,小可的心轻快起来。
医院,刚出电梯,就看见病区护士站那里围了不少人。医院,心下有点害怕,但还是走近去了。一看大嫂在那群人里面,就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刚刚来了一对夫妻,在走廊里打起来了。”
大嫂讲话,简洁又生动,不一会儿小可就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就是那个半夜要发出鬼叫一样声音的老年痴呆患者,今天他的儿子和儿媳来看她了。她儿子大概看老娘情况不好,打算把她带回家去,请人在家里照看,可媳妇怎么也不同意。两个人就在走廊里吵起来了,儿子就打了媳妇一巴掌,媳妇哭着还手。两个人就扭打起来,直到护士喊来保安,才把他们分开。
“那现在那两个人呢?”
“回家去了,把老太扔在那儿。”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那个儿子看起来一脸和善,但也会打老婆。”“大概实在是气急了,碰上这样的媳妇。”
“那也不应该打媳妇啊。照顾老人的事情,费心费力,两个人要商量好。要是媳妇不同意,要好好做媳妇的思想工作,哪能这样打人呢?”
“是啊。强扭的瓜不甜,即使儿子把老娘接回去了,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看那媳妇凶悍着呢。老太太岂不要天天看人眼色。”旁边有人提醒:“患老年痴呆的人不懂看脸色,她说不定都不记得家里人呢。”
“据说那儿子开一家大厂,家里很有钱。可是摊上这种事,有钱也不一定有用,有心才行。”
小可觉得众人说得有理。回病房后,大嫂说:“有人说,那个儿子是假打,因为有人看见那儿子一巴掌还没打到媳妇脸上,媳妇就哭开了,两个像是在演戏。”
小可很惊讶;一为这可能存在的解读,也为这解读的人的聪明。
第二天病房里住进一个人,又有了新的37床。
是个八九十岁的老老头,咳嗽得厉害,还不肯看医生,被儿子从敬老院里骗出来,医院。老老头有二儿一女,大儿子是老板,二儿子给大儿子打工,女儿嫁到了常州。
老老头高度耳聋,要凑在他耳朵边大声说,很费力。他呢,自己听不见,以为别人也听不见,讲话讲得很大声,病房外面都能听见。老老头坐不住,挂完水,就不停地在病房里走来走去,说是在敬老院里走来走去习惯了。可家人不让他出病房,怕他兀自下楼去,走丢了。
小可觉得有点烦。
晚饭时分,37床的大儿子和大儿媳来送饭,大儿子来了没法坐定,一会儿接电话,一会儿打电话,确实很忙,这年头做生意的就怕闲着。大儿媳打扮很时尚,身上香水味浓了点。
老老头看着媳妇把菜从保暖杯里一个个拿出来,就说:“你烧了这么多菜,我吃不了这么多的。”
“吃不了没关系,放着明天热热再吃。这菜可不是我烧的,我去饭店里给你买的。你看都是你爱吃的。”老人像孩子一样吃得吧嗒吧嗒响。
“我最不喜欢烧饭了,女人在厨房里忙来忙去最容易老。”大儿媳像是对她老公说,又像是说给小可和大嫂听。
小可脑子里浮起两句打油诗:女人在厨房里老去,却在床上鲜活。心里暗笑,又看了一眼大嫂,大嫂似乎很专心地在打毛衣。
这天晚上小可可忙乎了,不是因为老曲而是37床。37床受不了晚上这病房的静,一直要往病房外跑,没有家属陪护,护士就嘱咐小可帮忙照看点。小可看他就像六七岁的孩子一样不听话,没其它办法就只能和他聊天,东扯西扯,还要直着嗓门凑到他耳朵边上说话,那叫一个累。
护士怕老老头晚上睡觉滚下床,就用绳子把床围住,结果是老老头要上厕所却下不了床了。小可就去解开绳子。等他回来再围上。十二点输液时,不仅要照看老曲的,还要照看37床的,直到两个人都挂完水才放心睡。梦里好像听见老老头和老曲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第二天上午,小可骑车回家,路上倒还想着37床,这个老伴十几年前去世后就一直住在敬老院的老老头,想着他凑在她耳边说:“我87了,退休工资一千九,自己养活自己,挺开心。”想起他讲话时唾沫飞溅却浑然不觉,脸上总是挂着笑意的样子,就觉得或许老去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说不定有孩童般的单纯和快乐。小可想,人活着要快乐,因为你会死很久。
又想起大嫂说侄儿亮亮今天带着嘉嘉和满月的儿子回来,以后就由亮亮来陪爷爷,尽尽孙子的孝心。老曲也说小可请了这么长时间的假了,学生会有意见的,让小可放心回去上班。小可想起这段时间,心里一直有对学生的愧疚之情,也就同意了。
冬日难得的蓝天,小可深深地吸了口气,耳边仿佛有学生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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