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天堂里还有土地，婆婆再也不要跪着种地。

庚子年22日（五月初二）午时，最敬爱的好婆婆唐万英和长子说着话，后半句还没说完，被一口气憋住，长子和长媳站在她身边，掰着她紧握的双拳，掐着人中，喊“妈——妈————妈，妈妈啊！”

婆婆带大的孙辈

我们的，苦命的妈，慢慢松开握紧的双手，向着西方的极乐世界而去，享年八十八岁。

惊悉噩耗，我在狂奔回家的路上在“景家大院”的亲人群里发信致所有至亲们：景家最敬爱的老菩萨仙逝，所有在外地的亲人们得信后速速回家，送祖奶奶最后一程！

和婆婆的缘分27年弹指一挥间，来不及尽孝，来不及告别，阴阳相隔两茫茫。就在今天的中午她还用了半碗米饭，半碗西红柿蛋汤，四小段排骨。婆婆是素食主义者，这些天因为想快点好起来，她才开始接受一点肉类食物。她说自己只是跌了个跟头，受点小伤而已，很快就能站起来。躺下的这半个月里，家人照顾贴心，我给她买的护理床她很满意，说这辈子没睡过这么舒服的床。

就在21日父亲节这天，我医院第三次换药，她的疼痛已经缓解许多，清瘦，但精神很好。换药的时候她思维敏捷地和医生说笑话，问医生她什么时候能下地走路，医生说再来两趟，就能康复。医生对她竖起大拇指，夸她反应比年轻人还迅速，并叫她多吃点，才能快些好起来。

婆婆得到鼓励，又问医生，什么时候能喝酒，回家下劲吃，就可以早点下地走路，才可以照顾好门前的菜地。

婆婆对自己信心百倍，称自己起码要活到一百岁。

我们小心地抬着只有八十斤的婆婆上车回家，送她去大哥家休养，等待她康复后接她进城享福。

二哥抱着她弱弱的身子，她自己则用双臂帮我们使劲，深陷的眼窝里满满的力。

二哥让她半倚着，小弟坐副驾驶，婆婆的长孙春锋开车。我再一次把头伸进车里和婆婆说话，告诉她过几天就回来陪她，说了许多叮嘱的话。婆婆向我挥手，让我放心她，但我知道婆婆这辈子最怕给人添麻烦、最不愿求人的人。我劝她凡事不能忍着，要说出来。

目送载着婆婆的车缓缓离去，我的心突然被一种未知的恐慌抓住，但一点也没想到会与婆婆从此失联。古溪到雅周之间有一段路非常的颠簸，尽管吩咐春锋慢点开车，遇上坑躲开去，还是担心婆婆骨瘦如柴的身体经不起颠。

没曾想，这一别，真的就是永别。

两个妈妈，在我大婚当日（年10月10日）。她们两个老姐妹为孩子缝新婚的被子一天。

22号中午，我坐在沙发上将一本任务书稿做最后一次校对，眼睛总是在字上跳，魂被抽走一半。婆婆骨瘦如柴的样子，深邃的大眼睛，坚毅的表情总是在眼前跳动。心想：等把手上的最后一件事做完了，就彻底告别这俗世，回家陪两位风中的妈妈终老。两个妈妈为我们守家几十年，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风烛残年，没有什么比陪伴她们更重要的事了。回家的路，这两年差不多被我踏平了。

妈妈生病后，婆婆一直想去看望，家里人不忍她看到妈妈的瘫痪的样子，一直阻止她去看。而妈妈在清醒时对我说：“去看看你婆婆，她没有姑娘，你就是她姑娘。她还比我大四岁，一个人领大了四个儿子，这辈子没过什么好日子，对她要比对我更要孝才是。”而婆婆说：“我不要你操心，照顾好你妈妈，她躺了这么久，没有人替她挨这个苦，她最苦。放心吧，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两个妈妈在庄里的德行，一直是大家的榜样，给我们做子女的增添了无限的荣光。

这两年，为了照顾瘫痪在床的妈妈，而怠慢了婆婆虽不是本意，直至今日却内疚不已，总以为她还好，暂时能动，不需要别人去照顾。其实不然，婆婆的身体这两年在节节败退中，她不能种地，却硬撑着下地，她的膝关节都变形了，无法蹲下来，她就跪在田里往前挪步，她只是隐忍着。孙女春玉给她买了拐杖，她坚持不用，硬撑着自己走，可是，她的腿已经一大一小，肌肉在开始萎缩……

就这两年的时间，她发觉自己的力气越来越小，她对自己生气：怎么这么没用的。直到有一天头发晕，走到大门口时，突然跌坐在地上造成了骨折，这一骨折本不会致命，却最终要了她的命。而大哥不久前曾带着她去体验，除了脊椎变形不可逆转外，婆婆哪里都是健健康康的，我们都称她为老神仙。

我给她买的护理床，她才睡了一夜加半天，她只享受了十几个小时的时间，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我们，说走就走了。这有点像她平时说话做事，接人待物中英雄本色的作风。如果婆婆是个男的，她一定是当将军的命。

我们本来说好等她能下地走了，就跟我回城住些日子。春节时就想带她进城，她说要等丫丫结婚再去，这一天婆婆终没等到，给全家人留下终身遗憾，更没有机会陪伴她左右。

这15天是她生命中最难熬的日子，每天躺着，望不见天，接不到地气，绝望地望着床顶上的一小块空间，可是她熬下来了。但我们不知道的是，这些天熬尽了她最后的心血，熬得油灯耗尽，她还在撑着和大家说话，而且总是很开心地说过去的往事，说我们的爸爸如果还在世，今年岁了。这个只陪伴她十几年的男人，让她铭记了一生。铭记的理由有一万种，最重要的是他们共同的4个儿子，在整个家族开枝散叶，不断壮大。

医生都说了，十天后再来换一次药，骨折的地方差不多长好了。婆婆的心高兴得快飞了起来。

护理床安装好，给气垫冲好气，我先爬到床上躺了一会，想感受一下婆婆躺在床上的感受：一个病人的天空是狭小的，除了天花板上的一盏灯，一无所有。

婆婆是个非常乐观的人，在泥里讨生活一辈子，抚养了一代代子孙们，从没听她说过“苦”字，也拒绝别人在她面前诉苦，她说，好日子在前面等着你，一天比一天强，有什么苦值得一提的，她总是笑着面对每个人。

婆婆和我妈妈对苦的诠释是相同的，她们总是带给家族不一样的内力。这也是我们这些做后辈的人宁愿失去所谓的前程，也要守在她们身边的原因之一，还有什么比妈妈们的意志力更伟大的事业。

对于苦，这么多年来，从婆婆和妈妈轻描淡写的叙述中，我们感受了一万遍，她们认为那是不同时代中无法抵拒的命，只有面对。她们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好时代啊，我们的幸福生活，就等于她们的幸福生活，我们的幸福才是她们唯一活得不苦的一万个理由。

每年的春节，婆婆家的这个大家庭，26口人汇聚在景家简陋的小院里欢度春节，压轴戏是婆婆在灶间烧好最后一把柴火，然后端着酒碗向全家人敬酒，说一串吉祥的话，然后她一饮而尽时，那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刻。

从此以后，我们要对着月亮喝酒，那是婆婆居住的地方。

就是昨天在医生那换药时，她还在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喝酒，她本想等自己能站起来了，又可以烧一桌菜，喊全家人回家喝一杯，庆祝她康复。

当家里人都搬到城市生活后，她决定一个人住，哪里也不去，守着家族的老宅。这座低矮的老瓦屋成为村里真正的古董。房子是年唐山大地震那年10月份建的。因为地震，住了几个月的防震棚，那时候公公已去世4年，最小的儿子才会走路，大儿子才十几岁，还没得到劲。屋子的一砖一瓦，都是婆婆一个人准备的，她一个人给四个儿子每人建了一间瓦屋，手上的皮掉了一层又一层。她后来在这个屋子里送走了长媳林秀，抚养长媳和二儿子家的孩子们。他们都长大了，一个个飞出了瓦屋，只有春节的时候才聚集到这里，留下她一个人守着这个古董一样的老宅至今。

婆婆的百草园

今天，我们从全国各地汇聚在老瓦屋前，送家族中最年长的老菩萨最后一程。

老宅门前的菜地是婆婆的天地，不同的季节里，长着不同的菜，婆婆从来不肯让自己闲着，她觉得闲着就是一个人的罪过。

这两年，她的身体节节败退，是力抽尽的原因，可是她不让房前屋后有一块土星子闲着，今年又插栽了小叶黄杨树苗、榆树苗。是帮小儿子家栽的，他们都在城里，看着田荒着可惜，还是栽上树好。

今夜，我为婆婆守灵，她的魂还没走远，她还在这个生活了一辈子的家里徘徊，我很想很想和她说会话。夜里，我去她睡的床上拿衣服时，闻到婆婆房间醇厚的味道，并在她的床上捡起一根白发，我给她亲手缝制的衬衫还挂在衣架上，她舍不得穿，她说看着就想起我。这个家，处处都有我们和她的气息在，我们在彼此的27年中，发生的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那一年，我们乡下陪孩子读书，太过劳累，总是生病，婆婆赠我一尊弥勒佛，一边给我戴，一边说：菩萨保佑你一生一世健健康康，一生平安。婆婆说，今天戴了，从此以后不要拿掉。后来我有一次取下几天没戴，果然又害病。婆婆就是现世的观世音菩萨，她的话就是佛祖的话，灵验着。

婆婆知道我喜欢吃的菜，每次回家，她总是做我喜欢吃的，家里的五谷杂粮，除了留下来做种子的，她让我带走，说省得在城里买。

婆婆这一生节俭得很，对别人却大方得很。

婆婆把我们给她的并不多的钱，都攒着，留着春节时给孩子们发压岁钱。每一次知道我要回家，婆婆会站在村口望出去几里远，灶膛里的火还燃着，她想让我吃一口热的。

从此以后，没有婆婆的地方，冷风冷雨，我的心会飘移村庄，会害怕看到村庄，村庄里的每一根草木里都有婆婆的身影和强大的精神世界。

然后，我最担心的是自己随着婆婆的离去，我的精神世界会坍塌下去。

婆婆把心掏给了家族里的每个人，所以她累，她什么病都没有，她只是累坏了，累得心上的血被时光这把利器抽尽了，她还在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她在等孙辈们一个个成家立业。

婆婆不识字，却识尽天下大事，比我们更睿智千倍，否则，她如何能一个人撑起这个大家族不倒。

当下和许多人士谈国民女性的素质，就是一个国家的素质。一位母亲教给子女的一切，就是这个国家最终的希望。好的女子，是引领人类向上的力量。

用一朵尘世的莲花，为往生的婆婆祈福。

凌晨3点，下起了雨。我们就站在雨里为婆婆守灵，这样做是否可以为自己赎罪。如果婆婆在天堂望得见我们的话，那将是上天对我们最大的怜悯。

凌晨4点，天亮了，雨不大不小，鸟鸣把婆婆的灵棺抬上天空，冰棺上积满水气，我小心地用黄裱纸擦干净，像是给婆婆洗脸。

院子里有许多药草，是婆婆为我们种的，每年金银花开的时候，她小心的收集，晒干留给我，我放在冰箱里怎么也舍不得吃，结果放坏了不少。

万物皆有灵，我在城里的窗台上养了一盆莲花一样的肉肉，是为两个妈妈祈福的，可是，就这十几天，这盆肉肉突然变黄，凋零，翡翠般的叶片大批掉落，我暗感，大事不好，掉了一半，留了一半，是婆婆要走了，连植物也在提醒我。这是我用盆肉肉当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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